此次驾车的车夫是裴为南荛安排的人,南荛再亲自从几个人选中选定中意的雇佣,确保能将南荛平安地送回青州。
南荛坐在车厢内,掌心紧紧捏着段浔的玉佩,兀自出神。
真要回家了。
她仍如堕梦中,仿佛来洛阳以后的种种,皆是一场荒唐的梦。
非但成功地保全了段家,未能使其蒙受不白冤屈,还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见到了“故人”。
即便那不是她想要的身世,不是她想与之纠缠的“敌人”。
到底还是无憾的。
南荛靠着车璧,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头部的伤至今未痊愈,眩晕的症状却还在加重,她这几日,时不时便会感到一阵剧烈的抽痛,疼起来像是要裂开了般。
只是她素来能忍疼,强忍着不说。
倘若说了,就怕裴凌又多留她几日。
青州也有医术精湛的民间游医,南荛也识得几个,待回去后再好好治病也不迟。
南荛一边忍痛思索着,一边抬袖掩唇,咳嗽了两声??比起头疾,她的风寒和咳疾倒是大好了,只是还不太能见风。
就在此时,车厢骤然一晃。
她整个人依靠着车壁,险些没坐稳,抬头问道:“怎么了?”
那车夫结结巴巴道:“有、有人......”
马车被人拦停了。
能吓得车夫连话都说不清的,并不是什么小阵仗。
此刻带着一干人拦在马车前的人,正是杨肇。
杨肇派人时刻盯着丞相府,终于等到了南荛出门的时机,并且这一次她出城后便是孤身一人,身侧除了马夫没有他人,且郊外易下手,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时机。
看她所走路线,看来是要远离洛阳,去往别的地方躲藏了。
杨肇手握缰绳,高踞马上,神色倨傲地慢悠悠道:“这是要往哪里去啊?‘南荛娘子?急着回家给你夫君收尸吗?”
“南荛”二字他咬得极重,车内的南荛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这是何人,怎么就识破了她的身份?
这和裴凌绝不是一路的。
而且她今日出城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非时刻盯着丞相府的一举一动………………
她强自保持冷静,静坐不动,也未曾露脸,只淡淡道:“你就是那天派人抓我的人?”
杨肇一愣,他这次很是得意,本想让她好生猜猜他是谁,不料她反应如此迅速,居然一语点破。
他也不遮掩,盛气凌人道:“的确是我,上回要不是你运气好,哪里容得你躲藏到今日。一个本该被毒死在诏狱里的人,现在却还活着,你说这是不是不应该啊?”
南荛冷静道:“所以,你是来杀我?”
杨肇懒洋洋地掂着手中马鞭,嗤笑了声,“杀你?你落到我手上,可就不是死这么简单了,裴为了你敢欺君,我今日非得拿你去面圣不可。”
看来此人主要是针对裴凌的。
南荛心知现在恐怕难脱身了,只能和对方谈判,便镇定从容地笑道:“你以为这么简单对付?单单抓到我,便能指认裴丞相欺君吗?洛阳里见过我的人屈指可数,便是段浔的亲人也未必识得,你说我是南荛,又凭何依据?段氏案子已了,结
果也早已以诏书布告天下,陛下会贸然撤回重查吗?况且我一介民女,身若浮萍,想处置我不过轻而易举,你若想对付裴凌,从我这里着手,才真真是错了。”
“哦?”杨肇扬眉,没想到她一个女子,居然如此巧舌如簧,还知道分析时局利弊。
不过可惜。
她说这么多也无用。
杨肇缓缓敛去脸上的笑意,眼底逐渐流露出阴狠之色,“我今日偏要为难你又如何?”
就是这个女人,害他挨打又丢人,沦为整个洛阳的笑柄。
今日不动她报复裴,他便咽不下这口气。
南荛眉头紧锁,静默不语。车外,杨肇甩着马鞭,慢悠悠道:“与其在这里跟我多费口舌,你倒不如跪下来跟本公子磕几个头,本公子心情好了,回头还能让你死个痛快。”
“只可怜你这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伸冤,到头来求了裴,只可惜,这段浔死了就是死了,他的冤魂再怎么都飞不到洛阳来,只能在外头做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了。’
南荛本在思索对策,听他言语间忽然羞辱起段浔,十指蓦地用力攥住裙摆。
“你住口!”
杨肇听出她声音里的怒不可遏,心里只觉畅快,“怎么?你还没认清楚现实么?”
他此刻恨不得再多刺激刺激她,他是没法拿装怎么样,但折磨这个女人也足够让他发泄这段时日以来的怨气。
“照我说,段浔死的也不冤,怪不得旁人。谁叫他自己跑去战场去的?他两个兄长都战死沙场了,连个全尸都找不到,他就该夹着尾巴老老实实躲在青州,只可惜啊,这人就是愚蠢,最后还是自己傻傻地去了战场,死的活该。”
“我叫你住口!”南荛浑身颤抖着,再次扬声怒道。
“我偏不住口。”杨肇嘴角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好似胜者在抒发感言,见对方嗓音颤抖,愈发情绪上头,滔滔不绝起来,“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敢听裴凌的?敢跟着装跟我们杨家作对,怕不是急着想去地下见你那死鬼夫君了......啧啧,说到此
处,你在这洛阳走了一遭,到现在连段浔怎么死的都......”
南荛忽然捕捉到他话中只言片语,猛地抬头,“你说什么?段浔是怎么死的?”
杨肇一愣,整个人霎时停住,没想到自己方才得意太过,竟然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车厢内,南荛的脸色早已变得惨白。
她完完全全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说什么?
什么叫连段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需要知道什么?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她只觉浑身发冷,脑袋再次疼痛欲裂,强撑着抬头咬牙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又如何!”
杨肇的脸微微涨红,除了后悔方才的失言,更多的是被她挑衅后的恼羞成怒,他忽然驱马缓慢逼近马车,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段浔就是死在我们手里。”
反正他就算说真相又怎么样?她手里头也没有证据,待把她抓去面圣,她就算原封不动地把这话告诉陛下,也只会被认为是胡言乱语。
南荛却彻彻底底地听清楚了。
她只觉大脑“嗡”的一声,耳边的所有声音一瞬间好像全都消失,血液从心脏扩散到四肢,一寸寸麻木僵硬。
果然如此。
这里面有隐情。
南荛不由得想起,数月前段浔临行前,抱着她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他眼底是那般不舍,仿佛此去便回不来了。
可父兄有难,边关岌岌可危,他又怎能做缩头乌龟?
她抚着他的脸,说:“我随你去。”
少年却笑着摇头,垂睫认真地凝望着她的眼睛,“阿荛,你要相信我,我会活着回来,我怎么舍得让我的阿荛一直等我?”
可话是那样说,她却看出一向玩世不恭、态度懒散的段浔,面色那般凝重紧绷,仿佛心事重重。
夜里少年把她抱在怀中温存,还一遍遍亲着她的额角,贴着她的耳侧说:“阿荛,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彼时她困意朦胧,只含糊应了一声,在黑暗里看不清少年的神情。
那时便该觉得不对。
早该想到的。
南荛身子轻微打?,脸色苍白。
她的手指还紧握着段浔的玉佩,回想起这种种,却觉得脊骨寸寸发寒,齿间龃龉不已。
“你说的是真的?”她眼底已沁出血色,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杨肇察觉到车内这女子的情绪已是失控,不由得哈哈大笑,“看来你还不敢面对现实啊,实话告诉你吧,姓段的一开始就注定要战死沙场,谁叫他们该死呢?”
他正要继续得意洋洋地开口,就在此时有马蹄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冷喝:“杨肇!你敢造次!”
是谢明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