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村人时常会想,是先有朝天莲出现,随后才有了惊鸿村,还是因为出现了惊鸿村人,朝天莲才诞生在灵幽道,专程来庇护惊鸿村人。
江应尘听阿容提过很多次朝天莲,作为守护惊鸿村的圣物,朝天莲受所有惊鸿村人敬仰。
他非惊鸿村人,朝天莲圣地无法进入,或许这辈子也见不到朝天莲的模样,和阿容成婚的那夜,他还问过阿容:“朝天莲真的可以保护惊鸿村人吗,结界不会碎?”
阿容躺在他的怀里,笑着挠挠他的下颌:“不会的,朝天莲很强大的,圣地结界无人可进。”
江应尘那时只觉得阿容在说笑。
可后来,他拖着重伤的身子,跳入满是魔气的不忘河,河底的罡风将他划得浑身是伤,腰间江家的少主玉牌护了他一命,他爬上岸,脚步蹒跚,三步一摔,几乎是爬到了惊鸿村。
他恳求,朝天莲真的这般强大,可以救下那些惊鸿村人,救下阿容。
但他只看到了满地横尸。
呼啸而过的风似在嚎哭,往日生机勃勃的惊鸿村遍地疮痍,他拄了个树枝,千层台阶,一步步往上爬。
他和阿容曾经住过的小院已经一月多未曾有人回来,院里落满了枯叶,还晒着几件小衣裳,院角有做了一半的摇床。
江映衬捡起掉落在地的小衣,哭得哽咽。
“阿容,阿......阿容!”
他拄着拐杖踉踉跄跄接着往上爬,阿索的家中只有院里散落的一滩血。
他爬到后山,他为阿容做的那间小木屋里,有人居住的痕迹。
他顺着山路去找,找到了横尸的阿索,她的尸身旁散落了一个箩筐,那是他为阿容编的,里面放的全是些丝线。
江应尘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阿容或许会在哪里,他踉跄摇晃,几乎是摔下山的,树枝划烂他的衣裳,山石撞击在他脆弱的人身之上,沿路尽是血迹。
从山上到朝天莲圣地,只有二十几里,他实在走不动,双腿被摔得扭曲,便一路爬过去。
出生便是天之骄子的贵公子,白衣上混的全是血和泥泞,脏乱污垢,宛若疯子乞丐。
他拖着重伤的身子,爬了整整三日,顶着烈日,双唇被晒得干裂,眼前眩晕,撑着不敢昏厥,整整三十六个时辰,终于爬到了朝天莲旁。
那一座小小的坟?竖立在朝天莲圣地外,圣地内,一株朝天莲含苞欲绽。
江应尘这人从小便执拗,或许旁人看到这座坟,便知晓里面埋的人了。
可他偏不,他要亲自确认,那里面到底是不是阿容?
他跪在地上,白花花染血的腿骨露出来,阿容最喜欢的那一双手也被摔得扭曲,他用这两只狰狞的手抛坟。
兴许因为这里都是沙子,埋葬的人怕风将沙子吹散,挖的坑很深。
他就这么刨啊刨,刨了半日,眼泪落进沙地里,他麻木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江应尘这辈子也就哭过两次。
一次是离开阿容之时,一次是回来找他的阿容之时。
到最后,他跪在坑底,呆滞看着面前裹尸的白布。
说是白布也不准确,这应当是一件女子的外衫,绣着精致的花纹,不像是阿容会穿的衣服,应当是埋葬她的人留给她的。
江应尘揭开了那件盖着尸身的白布。
灵幽道虽然满是黄沙,但没有那些蜥蜴毒虫之类的存在,阿容的尸身靠近朝天莲,未曾被啃咬,也并未腐烂太过严重,她就像是睡着了般,除了脸上爬上的尸青,胸口处早已流干了血的血窟窿,被鲜血染脏的下裙,紧闭的双眼,她完完全全,
还是那个阿容。
她的脸颊边放了几块碎玉,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他留给她的玉簪,被击碎了,又被那个下葬的人一块块捡起来,随她一起入了葬。
他疯了。
他看着她的尸身,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因为刚生完孩子便死去,肌肤失去弹性,她看起来仍像是怀了三月孕的模样。
他又笑又哭,用扭曲的手去碰触她的脸,用干裂的唇去吻她的额头,用疯狂的声音去喊她。
“阿容,阿容,阿容啊。
江应尘试图唤醒她,将她搂进怀里,他想要听她喊一次他的名字,为此他恳求她,疯狂向她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走,是我辜负你,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阿容,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我,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阿容,阿容!”
他痛苦想要唤醒她,可唤不醒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神智混乱,一会儿去亲她的唇,一会儿握着她的手打自己,一会儿道歉,一会儿又诉说爱意。
可没人能听到他的话,也没人可以为他擦一滴泪。
他总要清醒的。
他在眼泪流干的时候,意识到她真的死了。
最后,他想到了如何杀死自己。
阿容被捅穿了心脉,他便握着她的手,将一根尖锐的树枝插进自己的胸膛,受她受过的苦。
阿容撑着被震碎的心脉忍痛生下了孩子,每一次呼吸牵扯四肢百骸的痛,每一次用力都是生不如死。
江应尘也碎了自己的心,一根根切断千丝万缕的心脉,躺在坑底,搂着阿容,他们面对面相拥。
他吻上她的额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扭曲的五指与她相扣,阿容的脸埋在他的怀中,一如他们过去夜夜相拥而眠。
江应尘为自己的本命剑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埋了他和阿容。
本命剑推着两边的土堆,一缕缕沙子落入坑底,他已经没有灵力了,与一个凡人没什么区别。
随着身上的泥土越来越多,他先是感到窒息,每一次用力呼吸都会牵起碎裂的心脉阵痛,他像是自虐般满足,搂住他挚爱的妻子,在沙子埋葬他的脸颊之时,他闭上眼。
“阿容,阿容啊。”
江应尘五岁入无情道,并非江家长子,却以坚定的无情道心力排众议当上江家少主。
为阿容碎了一颗无情道心,第一次见面,便注定了他们的悲剧。
死亡已既定,殉情,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交代。
朝生暮死不过一瞬,从今往后,他会和阿容永生永世。
圣地内的朝天莲在此刻绽放。
可需要它守护的惊鸿村人,一个不剩。
虞知聆睁开眼,仰头望向面前这株朝天莲,它的花骨朵轻颤,微微弯下来轻蹭她的额头,这是它唯一能感受到的惊鸿村血脉。
朝天莲告诉她的记忆,是她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的。
在阿容的记忆里,江应尘的爱浓重到溢出,就如同阿容愿意为了他们的孩子能诞生,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也愿意为了和阿容的未来,碎了无情道,拼死博一个再次回到她身边的机会。
如果已经无法活着与她厮守,那么同死便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虞知聆侧首望向结界外,那处坟堆在茫然大漠之中孤零零伫立,墨烛席地坐在不远处,察觉她的目光后看过来,少年眸光平静,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
她站起身,抚摸这株等候了百年的朝天莲,它亲自将自己折断送到了她的手中。
这一株朝天莲,可以帮她完全修复阿容留下的魂力。
虞知聆走出朝天莲的结界,来到了坟堆旁,墨烛站起身,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些纸钱。
她失笑,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
墨烛蹲下身点燃了火诀:“昨天晚上,我去城内的香烛店拿了些纸钱,放心师尊,我留了灵石的。”
不管是修士还是寻常凡人,祭奠死者都是会烧纸钱和香烛的。
他知道虞知聆回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江应尘大抵死了,能做的,只有为她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虞知聆蹲下身,抱着双膝接过他递来的一沓纸钱,安安静静随他一起烧了。
墨烛问:“尸身准备如何办,要迁走吗?”
虞知聆垂下头,低声道:“嗯,带回惊鸿村埋葬起来,这里全是沙子,他们不会喜欢的。”
“不带回中州吗?”
“不带回去,就在惊鸿村吧,在虞姨身边。”
阿容与阿索不一样,她将所有魂力给了早产的孩子,连化为鬼修的机会都没。
江应尘更不可能了,他不是惊鸿村人,与中州人修一样没有魂力,死了就真是死了,哪有可以救他一命的魂力?
墨烛沉默烧纸,等她站起身,走到坟?旁边开始挖。
一柄剑浮现出来,剑柄上雕刻了江家的花纹,那柄剑身下压着一块碎布。
江应尘割下了衣袍,用血写下了三个名字。
虞相容,江应尘。
最下面,一个珍重的名字,虞年。
虞知聆在阿容的记忆里,看到过他们商量未来孩子的名字,因为不知会是男是女,阿容起了个中性的名字,虞年。
虽然这个名字最后被阿容列为暂定,她要慢慢起,选出来最好的名字。
江应尘一直记得,她随口提过的一个名字,他也记得。
他们没有机会起更多的名字了,这一个曾经提过的名字,成为他唯一可以为孩子留下的。
不知孩子被谁救走了,不知是男是女,不知她长大后会不会回来这里,不知那个养大她的人会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他能留下的,还有这块碎布。
如果那个孩子在中州长大,一定知道江应尘的名字,这便是他留给孩子的东西。
江家少主的孩子,拿着这块布去找江家,中州四大家族之一的江家便是这个孩子的靠山。
那柄剑像是在等人来,这张布条到了虞知聆的手里,剑身忽然爬满了锈纹,忽然出现,直至吞噬整柄剑。
主人死后,剑灵会彻底沉睡,在百年,千年后完全陨灭。
这柄剑的剑灵已经死了。
虞知聆实在太安静了,墨烛在一旁看了会儿,还是心疼她,小心开口:“师尊?”
她终于有了反应,眨了眨眼,收起那块碎布叠好,淡声道:“我想自己坐会儿。”
墨烛抿了抿唇,轻轻颔首:“好,我在远处,师尊有事唤我。”
他寻了个稍远的地方,背对她坐好。
虞知聆在坟前席地坐下,点了两根香烛,一张张纸钱烧下。
墨烛离她大概有几十丈远,他低头看着反射金光的细沙,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
她的声音其实非常小,像极了呜咽,寻常修士隔这般远或许听不见,但墨烛是腾蛇,听觉远超过人修。
他即使背对她,也可以猜出她的模样,双手捂嘴啜泣,身子佝偻,用力压住自己的哭声,连哭都需要忍。
墨烛忽然在想,她自从再次归来后,好像真的哭过好多好多次。
她没有为疼痛哭过,没有为伤重哭过,她因风霜斩的反噬,伤到翻个身都难的时候,也会笑盈盈说不疼,她一点都不怕疼。
她每次哭,都是因为想起了一些记忆,拂春的死,濯玉的过去,以及爹娘的相继离世。
墨烛和虞小五身边的所有人一样认为,有些事情,忘了就干脆不要想起来,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因为活着的人更重要,总得活下去啊。
他仰头望天,日头刺眼,目光眩晕,看不清东西,身后的哭声却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