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毓瑛近段时日见多了人间疾苦,有无数人的感激她,也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无论穷富,人都有好有坏,对着妇人的感恩戴德,她淡定地颔首回应,坐下来继续算账。
宁毓?喝完水,趴在案桌上,得意地晃着脑袋,笑嘻嘻道:“三姐姐,我也能帮忙做事了。”
“阿瑶真是能干。”宁毓瑛忍不住笑着夸了句,宁毓瑶开心得咯笑个不停。
宁毓瑛失笑,不由得看了眼宁毓承。他正有条不紊察看小麦的干湿,指挥仆从将量斗中的小麦,按照大中小斗的量,分别装麻袋,用骡车先送回府晾晒。
如此一来,夏嬷嬷与夏夫人只需清点麻袋,就清楚收到多少斗的粮食,然后吩咐仆从晒粮筛粮,太阳下山后收拾进库。
不再像昨日,粮食一并送回去,夏夫人与夏嬷嬷要挤在一起,紧赶慢赶再清点一遍。
宁毓承穿着的布褐已经被汗水濡湿,他依然不急不躁,回答佃户的问题时,也极为耐心。
宁毓瑛感慨不已,她能坐在这里,得靠宁毓承相帮。他叫上宁毓瑶一起来,也是为了她以后,与自己一样,能走到人前做事。
“宁七,宁七可在?"
这时,从村头方向飞来一团灰白,随着那团灰白飘来的,是破锣嗓子般撕心裂肺的大喊。
宁毓瑛惊骇莫名,宁毓瑶也傻了,吃惊问道:“三姐姐,那是什么东西?怎地跟牛柱伺候的牛一样哞哞叫?”
宁毓承循声看去,眼底闪过笑意。
贺禄果真来了。
“宁七,宁七!”贺禄呼哧急喘奔来,他脸晒得通红,眼睛瞪得像是铜铃打量一圈,怪叫道:“宁七,你府中的仆从都送了官,没仆从当差做事了?”
宁毓瑶张嘴啊了声,宁毓瑛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阿瑶别乱说话。”
宁毓瑛没见过贺禄,但听闻过他的大名。尤其是他刻在身上的白宽袖广袍,只看其衣,便识其人。
“呜呜呜。宁毓瑶支吾了几声,很是听话点头,宁毓瑛才放开了她。
“三姐姐,他跟戏台上唱戏的一样,好好笑。”宁毓瑶还是忍不住,凑在宁毓瑛耳边笑声嘀咕。
宁毓瑛也想笑,警告地瞪了宁毓瑶一眼,示意她别乱说。
宁毓瑶撇撇嘴,不感兴趣跑到孩童们玩耍的地方,继续教他们数数识字去了。
交粮的不多了,宁毓承让贺禄坐着等一会,“你怎地来了?”
贺禄一屁股坐下来,羽扇刷地张开,呼呼扇着风,抱怨道:“你让我找得好苦,先去了李家村找你,你不在,我再让人去宁府询问,听说你到了小王村,我连忙赶了来。哎哟,坐车坐得我身上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他一边揉着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催促道:“宁七,你赶快些,我有要事问你。”
宁毓承大致知道了他的来意,望着未收的粮食,道:“再等小半个时辰。”
贺禄只能百无聊赖等着,小半个时辰之后,宁毓承终于收完了粮食。他让宁毓瑛先看着,叫上贺禄走到稻田边,坐在旁边的沟渠石头上洗手,道:“你说吧,什么事?”
“你来报官的事,你都忘了?”贺禄吃惊问道。
“我当然记得,怎地,官府不管?”宁毓承反问道。
“管,当然管,你来报官,阿爹哪能不管。”贺禄白了宁毓承一眼,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宁毓承大大方方任他打量,迎着他打得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的目光,坦然自若。
“阿爹让我来打探...阿爹说,你来报官,肯定是为了万年乡之事。”
贺禄绞尽脑汁,费力地让自己说得迷惑,委婉些,“万年乡那些差役帮闲收粮食,跟你府上仆从一样。贺氏府上也一样收粮,全大齐的官府,皆是如此。独独你报了官,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毓承就知道聪明人会多想,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贺道年也会想得千丝万绕,复杂至极。
“算了。”贺禄觉着动脑子实在太辛苦,他干脆至极道:“小七,你是我的至交好友,我跟你说句实话,阿爹说,你这样做,是要断你们府上管事仆从的财路,也是要断差役小吏们的财路。你们府上管事仆从生不了事,差役小吏们就难说了。”
“我知道了。”宁毓承笑着道。
贺禄眨巴着眼,他不明白宁毓承究竟知道甚,愣愣问道:“那你府上的管事仆从,还审审?”
宁毓承点头,道:“审啊,我府上的管事仆从又生不了事,当然要审了。”
贺禄哦了声,皱眉思索,很快便松开了,道:“那我回去跟阿爹说,你决定要审的啊!”
宁毓承道了声麻烦,“去吧,你将我的话,都告诉贺知府,等到忙完之后,我再让祖父下帖子,请贺知府来吃酒,吃卤猪头肉道谢。”
“行,到时我也来。”贺禄主动将自己加了进去,急匆匆回了城。
贺道年仔仔细细问了贺禄,琢磨着宁毓承话中的意思,对徐先生道:“宁七郎极为聪慧,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差役他们半个字,只追究府上的仆从。”
徐先生道:“府尊,我以为,宁毓承虽不提,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岂不是废话!”
贺道年斜了眼徐先生,抚着胡须沉吟半晌,道:“宁氏在江州府根基深,差役小吏他们同样也是江州府人,他们可不敢轻易得罪宁氏,尤其以现在宁氏的声望,他们巴结还来不及。这样吧,你去递个话,就当给宁氏一个面子,让他们下手轻一
些,别太过了。"
徐先生应是,贺道年又道:“你亲自去一趟宁府,将此事跟宁老太爷说一声。”
宁毓承他们傍晚回府,刚从骡车上下来,就被宁大翁叫到了知知堂。
书房中,宁礼坤负手在窗棂下,阴沉着脸,将贺道年递来的话,一字一顿说了。
“宁氏的面子,竟然如此不值钱,就被你这般拿了出去,送给了江州府的差役小吏!”
宁礼坤怒盯着宁毓承,厉声道:“我知道你想作甚,你是看到穷人受欺负,你想做好事。只你是蜉蝣撼大树,你以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就能让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宁毓承却笑了,他真什么都没做,主要是聪明人自己会多想。
宁氏的面子,算起来,其实挺值钱。
收粮食的差役小吏,脚踢得稍微轻一些,哪怕给农人多留一捧粮食,就给他们多留了一餐饭五分饱的肚皮,能填到七分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