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田间地头,入目间皆是深深浅浅的绿。秧苗郁郁葱葱,麦穗沉甸甸,田埂间见缝插针播种的豆子,与野草拼命争着成长。
宁毓华从马车上下来,便迫不及待转下小径,大步走向他的那片麦地。宁毓润望着天上的太阳,郁闷地咬牙跟在了身后,顺道敲了下宁毓承头上斗笠的边缘。
斗笠用竹篾与粽叶编成,敲上去咚咚响,宁毓润觉着好玩,像是敲鼓那样,接连敲出了节奏。宁毓承只抓紧斗笠系袋,免得被他敲掉了。
宁毓闵却看不过眼,探身将他手拨开,训斥道:“老三,你少欺负小七!"
“我欺负小七?我能欺负小七?”宁毓润不依了,他觉着很委屈,“小七也认为好玩,才由我敲,要是小七不乐意,我敢继续敲下去?”
宁毓闵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宁毓承回转头,笑眯眯对他道:“二哥,没事,让三哥敲吧,敲坏了,三哥多赔我几顶就是。”
宁毓润哈哈笑,大包大揽道:“小七,一顶斗笠值几个钱,别说几顶,几百顶哥哥都给你!”
“好!”宁毓承飞快地道,大方地将斗笠摘下来递给宁毓润,“三哥,你拿去随便敲。”他再看向宁毓闵:“二哥,你给我做个见证,三哥要给我几百顶斗笠......就五百个吧,三哥,要抹过桐油的啊。”
一个斗笠不过卖两个大钱,抹过桐油的不易烂,能更好防水,比寻常的斗笠要贵一些,顶多也只卖五六个大钱一顶。
对宁毓润来说,这几个钱根本不放在眼里,不假思索答应了。不过,他转动着斗笠把玩,拿眼角狐疑地望着宁毓承,“小七,你要这般多斗笠作甚?”
宁毓承大大方方道:“送人。修屋清理河道的工,还有他们。”他朝田地中真正的庄稼人指去:“他们也需要。”
宁毓润顺势看过去,无聊地哦了声,“就你好心。难道他们这几个大钱都出不起了?”
“他们肯定出得起,三哥送给他们,是三哥的仁慈,他们都会记得三哥。”宁毓承笑道。
听到宁毓承要以自己的名义送,宁毓润虽对布施行善兴趣缺缺,花几个小钱,能换来他人的感激,还是颇为高兴。一把搂住宁毓承的脖子,将斗笠咔嚓盖在他头上:“小七,快戴好,瞧你这小白脸,成日骑着你那破老驴上学,都晒黑了!”
宁毓闵听着他们的你来我往,不禁也被逗得笑了。宁毓华蹲在田埂上,手拿着一株麦穗,侧头看着宁毓承,神色若有所思。
“大哥。”宁毓承喊了声,朝宁毓华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大哥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估计能收多少小麦?”
宁毓华小心翼翼摘了一颗小麦下来,在指尖掐开,捻了下麦浆,叹道:“若到麦收时,天公一直作美,估计能收两石多两斗左右。”
大齐的一石约莫九十三斤,十斗为一石,一斗约莫在九斤出头,也就是一亩地小麦的收成,将将两百斤出头。
宁毓承在书楼读到邸报与地方志的记载,南北的粮食亩产差异巨大,北地因着严寒,粮食亩产只有南地的一半左右。往年小麦的亩产,在年成好的年间,约莫在两百四十斤左右。
“大哥,为何今年的小麦收成不好,可是因为大哥不在,我们没有看管好地?”宁毓承问道。
“不关你们的事,这块地的小麦,与别的地长势相差无几。”
宁毓华脸色不大好,浓眉紧蹙,看上去很是难受:“我年年耕种,地里的粮食产量,总是不尽人意。我琢磨过很多法子,闲置上一年,第二年会好一些。可是,我们府上不差这几颗粮食,地可以闲置,别的庄稼人,要是没有收成,就只能饿死
了。
宁毓承不懂种地,但他了解大致的知识,比如孟德尔定律,粮食的育种,灌溉,施肥,防治病虫害等,其中粮食种子的改进,就算培育不出杂交种子,种子的更新换代也非常重要。
以大齐的交通,地里的种子基本上都是庄稼人自己留种。一年接一年下来,就算是再风调雨顺,粮食种子退化,减产乃是必然。
宁毓承恰好看到过一篇邸报,在十年前,江州府曾遇到旱灾,当年地里的粮食收成只有往年的三成左右。穷人为了不饿死,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哪顾得上留种。
朝廷当年开仓赈灾,从临近的州府调来粮食,府衙发放了种子。当年的粮食丰收,稻谷的亩产竟然到了四百斤,小麦也破天荒到了二百八十斤左右。
江州府的官员写了折子,称是皇恩浩荡,圣上的爱民如子,感动上天,让江州府重新恢复了生机。
折子纯属官员溜须拍马,歌颂天子功德。粮食丰收,就算宁毓承不通农事,都能看明白其中原因。
一是因为干旱,地里的虫子死伤大半,二是因为种子由官府发放,算得上一次小小的更新换代。
这里面的知识并不复杂,要是官员真正勤勉,稍微多做一些事,能实事求是,琢磨过往数据,肯定能发现些什么。
可惜,大齐的官员基本上都科举出身,他们的锦绣文章中,连基础的算学都见不着,哪怕是偏现实,朴素脚踏实地的文章,也欠缺详实的分析。
宁毓华对种地的痴迷,让宁毓承很是好奇。他沉吟了下,问道:“大哥,你为何喜欢种庄稼?”
“看种子发芽,开花,结果,这个过程很有趣。”宁毓华不假思索答道。
他见宁毓承目露惊讶,笑问道:“怎地,你以为是因为甚?以为我喜欢吃苦种地,还是钻研农事,让百姓都能吃饱?”
宁毓承坦白道:“我以为大哥是为了百姓都能吃饱。不过,大哥因为喜欢,我认为这个缘由,比让百姓都能吃饱还要好。”
“哦?此话怎讲?”宁毓华眉毛扬起,探究地打量着宁毓承。
两人因为年纪相差大,宁毓华对宁毓承知之甚少。这次回江州府,听到宁礼坤多次提及他,无论是宁氏与贺道年一起出面主持修葺大杂院,清理河,还是明明堂的改动,都有他的手笔。
宁毓承道:“因着喜欢去钻研,在钻研的过程中,本身就是一件乐事,得到答案时的自豪与成就,我没中过榜眼,大哥,应该就是考中榜眼,打马游街琼林宴时一般吧?”
宁毓华听到新奇,他认真思索起来,然后煞有介事点头:“应该如此,我以为,还要兴奋一些。要是我能中状元,就大致差不多了。”
宁毓承笑,听到宁毓华提到状元,心道果然。
宁毓华对考中榜眼,屈居第二榜眼,心中其实不大舒服,只高中榜眼还不满足,未免太招人嫉恨,他从没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