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扳指做好了,福山去取了回来。宁毓承带到学堂,在课间歇息时去外舍找陈淳?,得知张氏去世的消息,他在家中守孝。
宁毓承震惊莫名,张氏好不容易熬到陈全进当官,眼见苦尽甘来,却一命呜呼了。
下学之后,宁毓承骑着他新得的老驴来到大杂院,院中堆放着瓦片木材,休憩屋子的汉子趁着太阳下山时,干活不算太热,正在忙碌打桩盖瓦。
陈家的旧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两条竹竿,竹竿上飘荡着两块招魂幡,随着风正在飘飞。
大牛留着鼻涕,正在与伙伴们玩耍。他看到宁毓承眼熟,机灵地蹬蹬瞪跑去了陈家,头钻进去嘀咕了几句话,很快,陈淳?走了出来。
宁毓承遥遥朝陈淳?颔首,他比上次见到时要瘦弱,惨白毫无血色的脸,身上穿着本白斩衰服,头戴麻冠,脚穿苘履竹屐。
“七郎来了。”陈淳?叉手施礼,声音沙哑。
“我听到令堂之事,很是......”宁毓承没再寒暄客气,陈家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他便径直道:“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陈淳?道:“看过黄历,若再要等的话,得要十日之后才有吉日。阿爹?要二十日方能到江州府,天气炎热,实在等不得,阿娘今早已经下葬了。”
夫妻五年前分开,便是死别。仅仅差上十天半月,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大杂院嘈杂,尘埃飞扬,孩童们追逐笑闹,汉子们说着话,有好些人偷偷朝他们打量。
这些天的日子仿佛戏台上的荒诞剧,自从张氏去世,帮忙的亲邻热情中带着幸灾乐祸,就如他们此时窥探的眼神一样。
家中逼仄昏暗,弟弟木讷呆怔,陈淳?无论伤心愤怒都得憋着,他此时再也受不住,急转身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宁毓承愣了下,牵着驴跟在后面。斜阳洒下来,陈淳?瘦弱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格外细长,摇摇晃晃,仿若一颗杂草。
离大杂院有一段路了,陈淳?的脚步终于缓慢了下来,他没有回头看,努力拧着脖子,与身后的宁毓承说着话,一边去看他牵着的驴。
“从这里下去就是月河。”陈淳?指着前面的岔路,“这边没石阶,人少,他们都在前面一段洗刷。”
宁毓承扯了下缰绳,老驴跟着走快了些,驴蹄踢哒,陈淳?忍不住又看了眼。
“走路太热,路近,骑驴正好。”宁毓承解释道。
陈淳?道:“七郎骑驴上学,学堂断无人敢笑话。
明明堂的确没人笑话他,反而看到他骑驴,张春盛他们跟着学,也买了驴骑着上下学。
陈淳?一向走路上下学,他买不起老驴。如果是他骑驴,明明堂规矩森严,学生不敢明着欺负人,但他势必会遭来无数的白眼奚落。
宁毓承听出了陈淳?话中的悲哀,他与上次见到的大相径庭,此时充满了愤怒戾气。
如果宁毓承跟陈淳?一样穷困,连驴都买不起,他肯定不会觉着骑驴是洒脱无所谓,当然也想要骏马。
月河波光粼粼,对岸古树参天,隔着高大的围墙,只看得到重重院落的飞檐。
宁毓承将老驴系在歪脖子枣树上,随着陈淳?在石头上坐下,取了牛皮扳指递过去。
陈淳?愣愣接过,紧绷着的脸终于崩裂开,悲伤一层层涌上来,张开嘴,先长长抽噎了声。
张氏去世后,陈淳?要守孝三年。待三年后,才能重新进学堂读书。
“你以后是留在江州府,还是随着你阿爹去任上?”宁毓承问道。
陈淳?摇头,他眼神空洞,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神色却比哭还要让人难受。
“我不知道。二郎胆小,妹妹在时,他话要多一些。妹妹没了以后,他就不怎么出声了。阿娘很担心他,总与我说,要照顾好他,让他多吃饭。”
自从陈全进得到差使的事情传来,家中就宾客盈门,陈二郎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躲在屋中不敢出门。
陈进斗辞了差使,留在家中待客。家中就两间房,客人都在外间挤着,张氏反正无法歇息,便强撑着起来打个照面。
照着规矩,陈全进不能在江州府做官。除非以后官运亨通,谋得一方大员,或者进朝廷中枢做大官,对江州府的世家官绅来说,才能真正入他们的眼。
来客大多都是些酸客文人,也有官府的书笔小吏,前来寒暄几句,走个面子过场。
陈全斗却亢奋得很,以官家自居,天天吃得醉醺醺,盘算着要跟陈全进去任上。
陈全进离开了足足五年,陈淳?早已对他陌生了,他想着婶母于氏的话:“大哥已经成了县令,大嫂如何配得上他,说不定,大哥会带新人回来呢。”
张氏从最初的高兴,到惶恐不安,夜里难以安睡,身子每况愈下,反倒还不如陈全进没得官职前。
“我不想跟着阿爹去任上,二郎还小,我看顾不好他,他最好能跟着阿爹走。我留在江州府,又不放心二郎,也不甘心。”
陈淳?的神色渐渐激动,胸脯上下起伏着,眼睛似此时的夕阳般赤红,目眦欲裂。
“凭什么,凭什么呢!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陈淳?嘶哑着喊,消瘦的脸庞涨得通红发紫,青筋鼓起,好似一下要炸裂开。
宁毓承对着他的泣血不平,既觉着沉甸甸,又荒谬无比。
陈淳?是心疼张氏,他实际上,已经成了官家弟子。陈全进借了上万贯钱做官,边陲陕州府睢县贫瘠,要是陈淳?去了睢县,不知他可还能记得今朝的呐喊。
“明明堂准备办算学工学。”宁毓承突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