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夏芙低垂的鸦羽微?,素来平静的眼眸一度情绪暗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腊月中旬的一日大雪纷飞。
弘农程家堡的宅子外,种了一片枯竹,竹竿被大雪压弯,伏在地上有如山丘。
她的琴案正对着窗口,已经是第七遍了,快亥时,她实在舍不得撒手。
他就坐在身侧,一身茶白的厚袍子,绲边绣着银色竹纹,衬得那张冷白的面孔极其矜贵俊美。
她其实不大敢看他,那双漆黑的眸眼极具穿透力,好似被他看一眼,便无所遁形。
脚边的炭盆火势渐衰,程明显无奈,从一旁铁桶里钳出几块炭火又搁进去,炭盆登时发出呲呲声响,火苗窜起来。
“还要弹?”
夏芙明知他已不耐,却是轻轻抿着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笑,然后点头,
“是,总感觉我弹得不大对味,少了些什么”
“家主,”她忽然偏转过眸,一双秋水般的眸眼盈盈注视着他,
“您能弹一段给我听听么?”
方才他只是信手拨了几个音调,就格外好听,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明明是同样一把琴弦,为何区别这般大,她想听一整段,当然她更想听一整曲,可她不敢说。
她大着胆子起身,让开位置,亭亭立在那儿,算是在“逼”他了。
程明显看了一眼她那把琴,暗暗嫌弃了一番,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夏芙闻言心里滋生一股绵绵的热浪。
她听人说过,家主极擅音律,也收藏了一把举世无二的焦尾琴,这样的人物,用最好的琴弦,再弹一首她最爱的《西江月》,光想一想,夏芙身子都要飘起来。
她立在窗下,低垂着眉眼,按捺住喜悦朝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余光却见他立着一动不动,夏芙视线偷偷往上移,忽然与他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明明白白看着她,好似在问她还踟蹰什么。
夏美眼珠子转溜一圈,才想起二人之间的“正事”,慌忙拍了下脑袋,提着衣摆面颊发烫往床榻去。
害她一时沉迷于弹琴,忘了时辰吧。
这么晚了,他还要回去呢。
夏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走到拔步床,瞥见里头被灯火照得通明,脸上登时一热,立即折回去吹灯。
跟在她身后往这边行来的程明显,差点被折返的她撞个正着。
他连忙偏过身,就看着她匆忙吹了灯,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整得好似在偷情。
他无奈摇摇头。
熄了灯,屋子里陷入黑暗,各自自在多了,他们习惯了黑暗,均轻车熟路上了塌。
这一回他比往日都要久,那泉眼好似怎么都掘不尽,一泓又一泓溪流漫盖衣裳床褥,她害臊地捂住脸。
他总是轻而易举便能探到底,很想控制住,嗓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后来回想起她简直无地自容,等他走了许久,她蜷在被褥里想,下回,下回一定要矜持些。
次日醒来人就不大有精神。
心想定是昨夜闹得晚了些。
练琴练得晚,他又要得久,便弄到子时往后了。
嬷嬷来催了,夏美方起塌,心里还想着后日的约定,早膳没用多少也没觉出异常。
天冷路滑,老太太没让她去请安。
她在院子里歇了一日。
第二日还在下雪,她窝在被褥里更不想起来。
眼巴巴盼着第三日的到来。
这一天可怜见放了晴。
嬷嬷过来照顾她起居时,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门,说是庄田那边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里就有些失落,不会爽约吧。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午后,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当自己着了凉,喝了几口热水温在被褥里,到底是惊动婆母,婆母是稳妥人物,带着府上的大夫来了。
她看着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后,大夫给她搭脉,她只听见喜脉二字,脑子里一片浆糊。
老太太喜极而泣,抱着她哭天抢地,
“好孩子,咱们总算是怀上了,总算是怀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美怔愣当场。
直到今日她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搂在怀里,磕在她消瘦的肩骨,迟迟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风吹。
她坐在琴案望着月洞门口,被雪压弯的竹条堵死了他来时的路,从约定好的戌时一直坐到亥时,膝盖都麻了,一贯伺候她的那位老??心疼地抱着毯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拥在怀里,
“不必等了,家主不会来了。”
滚烫的泪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怀孕,我们不再相见。”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扰家主。”
十九年过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蚕丝一样一点点往她四肢五骸钻,往她心上缠。
夏芙深深闭上了眼。
台上的程明显已试过音。
长公主听闻他要弹琴,已转过身子面朝琴台的方向。
抛开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愫,程明显是音律大家,他当众抚琴,便是一场视听盛宴。
这样的盛况,她岂能错过?
女官将食案抬着换了个方向,程亦安只能陪着她转身,转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对面的夏美,她和云南王坐着没动。
起调是几个音符,高手与寻常人的区别是,明明是几个很简单的音符,程明显弹起来,音符之间流畅丝滑,曲调仿佛一缕烟从耳畔一滑而过,轻而易举将所有人的心弦给勾住。
仅仅是起手,他就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功力。
真乃天籁之音。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来的音律大师封为十大名曲之一,讲述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对彼此暗生情愫,尚未来得及禀报父母,提亲纳采,朝廷一纸征兵的诏书发下来,男子背负行囊奔赴战场,临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诉衷
肠,约定护守终身,只可惜三年过去,传来男子战死的消息,女方将女孩儿嫁出去了,又是五年过去,当年莽撞青葱的少年,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回乡,斯人已嫁,当年活脱曼妙的少女,包着一头纱巾抱着一个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间干活。
两两相望,唯有泪千行。
所有遗憾均诉在那绵绵的风声与阴阴细雨中。
程明显没有将这种遗憾描绘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过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宝鼎茶闲绕指凉,有琴音穿山渡水而来,携着一抹淡淡的清凉与遗憾,拂化这殿内炽热的暑气。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手。
不听曲,不看人,仅仅是这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指尖抚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轻轻弹开一指,便是人间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绯红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团仙鹤补子,没有人能够把官袍穿得这样好看,他该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轻薄的缎面,极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随弦而动的宽袖,恍若林间的风,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烟云,闲庭信步。
回想当初为何一眼相中程明显。
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谨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的韵味就像是深巷的酒,历久弥新,越发引人入胜。
他的琴如同他这个人,不会狂妄不羁,不会肆无忌惮,恰恰是克制延续到极限时,轻轻一拨,足够动人心魄。
一见程郎误终身。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知是何人将珠帘给撩开,能让女眷们清晰看到那道清绝的身影。
炽热的夏风从洞开的殿外掠进来,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弹指间有那么一种参透世事茫茫的悲悯从容,仿佛明知这是一曲得不到回应的孤鸣,一场迟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却还是忍不住走一遍来时路,将它全部诉在这把琴里。
弹得太好,甚至觉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个音符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来推崇程明显书法的石夫人,与身侧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这样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个女人能心平气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风华绝代”这四字,只有他担得起。”
即便是程明显的女儿,与他相处最多的程亦乔,望着这样的爹爹依旧如痴如醉,
“长姐,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那就是投胎成为爹爹的女儿。”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骄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户晓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场所有善琴者,均弹过,礼部尚书孔云杰从始至终不曾睁眼,甚至手指轻轻在食案叩动,自顾自合曲,心里却想,他那侄儿拿什么跟程明显比。
陆栩生过去最不喜文人的这些作派,但今日实打实被岳父给折服。
就如他们习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极之地步,岳父这一手琴弹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彦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样慎之,有这样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压力?”
陆栩生气定神闲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场都在听琴,就她一人虎头虎脑,可见我家安安不吃这套,安安还是喜欢我这样的,但是大哥你就不一样,有这样的父亲,我看你才压力如山。”
程亦彦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陆生跟前败下阵来。
陆棚生说完看向程亦安,连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满脸苦恼。
程亦安大概是全场唯一没有认真听曲的人,这首曲子为谁而谈,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台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亲呢。
她注意到夏芙双手交叠在一处,指尖始终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台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
他们一人端坐琴台,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酸楚。
云南王听过夏美弹琴,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今日程明显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爱弹《西江月》。
人家程明显哪是给皇帝祝寿,他这是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诉说着对夏美隐晦的爱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身居高位,手掌权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认输,余光注意到夏芙指节隐隐发白发紧,他覆过手去,握住她冰凉近乎颤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听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个外室,我也认了。”
夏芙一怔,面颊一红挣开他的掌心,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曲子进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从最开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过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时,长指一擦,所有遗憾如脉脉月辉归于云海深处。
一曲终了,余响绕梁。
殿内许久无人出声。
是太子最先抚出一样,除宗亲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显行礼致意。
程明显双手搭在琴弦,心绪慢慢平复,收弦,朝皇帝施礼,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抚掌一笑,
“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今日之程公,风华无极,让朕大开眼界!”
程明显道了一声谬赞,便抱着焦尾琴下台,将琴弦交给内时,大约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顺着手背滑下来,内侍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没收好,程明显不动声色按住伤处,示意内侍退下。
此举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瘪瘪嘴,
“那根弦怎么就弹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美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摆好,程亦安看着动容出神的长公主有些担心。
“殿下?”她轻轻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角。
长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痴迷模样,生怕她固态萌发,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开啦?"
长公主不着痕迹往夏美瞟了一眼,对程亦安柔声道,
“因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惊,都不敢去看对面的娘亲,干巴巴道,“这您也听得出来?”
长公主没接这话。
只有苦过的人才知道苦涩是什么滋味。
程明显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过去只当他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没有半丝男女之情,长公主爱得坦荡,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执着就无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齐给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会如她一般释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热闹,官员们三三两两来给皇帝祝酒,程明显这厢悄悄止住血,一内侍借着上前给他斟酒的空档,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程明显脸色一变,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也象征性给皇帝举杯,皇帝看着太后温煦的样子,心里越发没底,果不其然,不一会酒宴正酣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太监。
“禀陛下,禀太后娘娘,东厂首领太监黄政求见。
黄政是太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