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破的好!”王知府指着卷面上的句子, 不吝夸赞道:“‘惟圣人有以除天下之害, 则民生得其安矣’立意大啊。”
他又接着往下看, 只见这份答卷起讲时用“周公以元圣之德为武王之相, 斯时也, 成周之王业方兴,有殷之遗患未息”统领全局, 气象宏阔,可谓“虚虚笼罩一切”,气脉古厚。
下文则是用“提笔反抉”之法, 出笔和对笔分别叙述题中的“夷狄之害”同“猛兽之患”,瞧着颇有章法;后更入一层, 将“治乱和兼”的思想包含其中,气势雄浑。
一路顺读下来, 王知府不由得被此文宏大的立意、简洁明白的文字所折服。
他心道:世人多以奇巧淫技对应试文章反复雕琢, 不求言之有物, 反而是追求辞藻华丽,如此有纲有目、条理清晰的时文, 我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王知府斟酌片刻, 还是决定点此文为案首, 意欲改变如今新奇险怪的文风,使其重归雅正传统。
他提笔简评道:“篇中三四着意处,骨力雄峻、涵盖一时,似五岳四渎,竟是尽天下之大观矣。观其他诸文, 多不及此篇。”
“将这份卷子填到榜首吧。”
待阅完所有的考卷,王知府踱步至填榜的吏员旁看他拆开先前的糊名,自己最赞赏的那份卷子拆开一瞧——却是写着“贾宝玉”三个字。
王知府摸着胡子道:“贾宝玉……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小吏一边麻利地拆卷填名字,一边答话道:“大人可还记得荣国府那个含玉而诞的哥儿,就叫贾宝玉呢。”
“哦,他如今都这般大了。”
那小吏跟了王知府许久,笑着道:“大人您从前还去荣国府吃过这位哥儿的满月酒呢,现在您亲自点了贾公子为榜首,这可真是缘分啊。”
王知府闻言顿时笑了,他悠悠长叹道:“这荣国公也是咱们金陵有名的人物,因我同王家带着点亲戚关系,故他们家也请我去吃酒,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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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琛原是念着这位贾公子出言相助的情分,便想找机会同对方再说说话,毕竟他读书这么多年,鲜少遇到待他好、神色又平正不倨傲的同龄人。
发案那日,他早早就候在贡院张榜处,期盼着能再次遇见对方。
他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见那位贾公子在众位仆从的拥簇下自马车上下来。
一身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的短袄,膝下露出松花绿绸撒花裤子,身旁那些人口中还不断喊着“二爷二爷”。
李琛浅浅迈出的腿蓦地就僵硬了,他摊开双手瞅了瞅自己腕下已经磨得看见线头的袖口,突然就不想再说话了。
身旁不断有人拥挤推搡,他处在人群中,也跟着那股力随波逐流、不做抵抗。
几次险险就要触到那位贾公子,李琛也只是握紧了拳头,低下头害怕被对方认出来。
“二爷!二爷!头名啊!头名啊!”身旁的小厮激动地眼泛泪花,颤抖着手指向贴的高高的那张榜。
李琛费力地抬起头,隐隐约约可见最上头一个“贾”字,他松了一口气,往下找自己的名字,在与头名隔了约莫五个名字后,他看到了“李琛”二字。
他叹了一口气。
听说院试考中禀生就可领朝廷发的米粮,想起自己家中身形佝偻、双目浑浊的老母,李琛再次握紧了拳头。
他又望了宝玉一眼,见对方正含笑同别人说话,李琛像是突然泄了气,身上的力量统统被抽走了。
我这等贫贱身份,定然是不能同他结交的了。或许等我往后中了进士,再同他认识,便不丢人了吧。
他心中如此想着,垂了头开始往回走。
于宝玉而言,李琛不过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过路人,虽府试结束后不曾再见到对方,他也并无遗憾之意,只心道是没有相交之缘,待日后入朝做官,或许还会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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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过了府试,宝玉已是二元在手,茗烟、锄药等一众书童俱暗地里合手期盼着:恳请诸天星君保佑保佑咱们家二爷,再拿个三元回来,到时候小三元这名头一说出来,那可威风了。
便是金管家也悄悄打发了人前去金陵本地的夫子庙参拜,后来害怕不虔诚,他又自己抽空去烧香磕头,还捐了数百两的香火银子。
今年的院试竟比往年提前了一月多,紧跟着府试后便由本省学政发下通知,言这几年金陵文风昌盛,今年又恰逢三年一次的乡试,故他特将院试时间提前,还道若有人得了秀才功名,便是八月参加乡试他也是支持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恨不得从县试一路考至殿试,到时候得见圣颜,一朝成为天子门生,金榜题目、状元游街,那可是读书人期盼一辈子的美事。
虽然身边侍候的小厮个个紧张地跟什么似的,宝玉却像个没事人一般面色如常,还道院试只考两场,可比县试府试短多了,待时间一到开贡院,他便兴高采烈地进去应考了。
揭榜那日因人潮拥挤整整堵了三条街,天气渐热,宝玉自己懒得挤到榜下看名次,便打发下人去了,自己则是钻进书房,忙着给黛玉、林如海等亲近之人写信。
他原是以为自己要到六月才能回京,不曾想院试提前了一月。宝玉虽不自大,却也自信院试考中秀才不在话下,至于名次多少则要看运道了,反正他左右不了学政大人的喜好。
如今,自然还是写信更为重要。
他先摊开纸给林黛玉写信,该写什么呢……宝玉咬着笔杆子苦思冥想。
因是玩笑用的私信,故宝玉也不曾严格遵照古体格式,只有什么说什么,想来林妹妹也是不会介意的。
林妹妹亲启:
距吾同汝上次分别已是三月有余,想来妹妹已是返京,这几月可安好
……承蒙县令同知府大人看重,点为案首。宝玉此处忍不住小小骄傲一番,想把这份喜悦同黛玉分享。
又提到金陵甚多美景,新奇的吃食和一些小玩意,如:盐水鸭、软香糕、猪油饺饵、鸳鸯烧饼、翡翠包、桂花糖山芋等。
亦有夜游秦淮画舫,两岸风景甚佳之语。
其中附上柳永《望海潮》中之句,道金陵同这词中所说一般: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信的末尾,宝玉写道:风景如画,只可惜无人与我共赏。盼日后得空,能与妹妹共游秦淮。
写完了信,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茗烟偷偷瞧着宝玉,打趣道:“二爷何事这般高兴,这笑的也忒……”
宝玉也不理会他,小心地将信装入信封中,再郑重地将口封好。
见茗烟还杵在一旁,宝玉道:“去看过那名次了”
一听宝玉提这个,茗烟甚为夸张地努了努嘴:“二爷,您是没瞧见金管家那殷勤的样子,说他前去就好,按住了锄药他们不让去呢。”
“我看他就是想先知道了然后回来报喜,反正二爷您也要回京了,盼着您在太太老太太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呗。”
宝玉道:“他是得一辈子待在这守宅子了,你同他计较什么。”
茗烟哼哼道:“二爷……我就是看不过眼。”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就见金管家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其实以他那圆滚滚的身材,说“滚”进来则更为合适。
金和顺笑的两边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整张脸皱成一朵灿烂的老菊花,可见他是高兴到了什么地步。
“二爷,二爷……”金和顺扶着腰,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头上可见热气冒出,脸上一把油汗。
宝玉不自觉朝后退着,相离金管家远一些,金和顺却是执意要往前凑,力求紧挨着二爷把喜讯报出来。
宝玉推了推茗烟,给他使了个眼色,茗烟会意,上前抵住金管家不让他近宝玉身道:“金爷爷,您老悠着点,慢慢说啊。”
“案首……案首!”金和顺整张脸都涨红了,凸着眼珠颠来倒去重复“案首”“头名”“小三元”等词语,看来是欢喜地疯了。
宝玉原也十分高兴,可看金管家这一副仿佛下一秒就要闭气过去的兴奋面孔,忙让门外的小厮搀其下去休息了。
金管家被人架着还不住地回头瞅着宝玉,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二爷!二爷!案首!”
宝玉道:“好……好,有劳金管家了啊。”合着考中小三元的又不是金和顺,他倒比正主还高兴。
方才只给黛玉写了信,林如海那封还不知道怎么下笔,如今知道自己得了小三元,宝玉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忙不迭将此事写进信中,翘着尾巴求老师夸奖。
第二天,恢复正常了的金管家火速打发人去了扬州、京城二地送信。
宝玉则是留在金陵再处理几天事宜,待正式的秀才功名同官府文书一同发下来,再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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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自端王、怀王二位皇弟身死、太上皇中风之后,朝廷上很是风平浪静的一段时间。
如今放眼天下诸事,唯有三处不如人意:首辅刘砀不倒、南海蛮夷岛国不除、贪官污吏杀不尽。
首辅刘砀乃是永和三十二年的二甲进士,前半生汲于名利、四处钻营,溜须拍马很是对父皇胃口,才从翰林院一小小从九品待诏爬到内阁首辅的尊位。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因心含怒火,笔下的字稍显凌厉,皇帝叹了一口气,稍提手腕,放松了劲力。
但越是想要平心静气则越是心烦意乱,眼见笔下的字无论如何写都少了几分从容的味道,皇帝干脆合上奏折,将毛笔“啪”地扔回桌上,自己则是用手指托着额头,闭目养气。
毛笔咕噜噜地滚到桌子一角,再“啪嗒”一声脆响掉落在地,墨汁四溅。
不知是何处触到了皇帝敏感的神经,他眉头一皱,摸索到手边的砚台,便是“晃当”一声发狠掷落在地。
砚台当时就摔得四分五裂。
殿内侍候的太监早在皇帝摔笔时就纷纷跪倒在地,闻声更是瑟缩了一下,也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抬头乱瞟,只敢小心膝行上前,将砚台残块拾起来用衣袍装了,再用干净的潮布擦去地上的墨渍。
刘砀此人四处逢源,端怀二王不曾身死之时就处处示好,唯太上皇马首是瞻,视皇帝政令于无物。
待皇帝亲政,又依仗着自己身任首辅高位,对天子旨意处处挑刺,门下党羽执行起来效力那是大打折扣。
纵容家眷闹街伤人;私下贩卖盐引、妄图从扬州盐政利润中分一杯羹;任人唯亲、勾结吏部将官职明码标价;甚至……科举舞弊、扰乱朝廷抡才大典也有这位阁老的影子在。
此等人,居然还得了个“元辅良臣”的美名,真是何其可笑。
可惜,即便严加查办,抓住的也只是其不要的弃子,更毋论刘砀如今声势如日中天,轻易不会有人敢同他对着干。
皇帝深吸一口气,重新翻开了一本奏折,只见上头用正雅圆融的馆阁体端端正正的写着:“臣林如海跪奏。”
林如海。
皇帝思忖着:看来这颗棋子是可以动一动了,埋在扬州盐政长上三年,为官清廉,据传当地盐商同百姓皆念着他的恩德。
他目光一厉,摊开一张洁白的宣旨,在正中央写下了林如海的名字,政绩斐然无可指摘处,为人谦和,从不掺和朝中党争。
当然,最重要的是林家支庶不盛,林如海好像丧妻后并未续娶,膝下唯有一女。
十分适合做孤臣。
浓重的墨滴自笔尖坠落,晕染出一大片痕迹——是时候该让其入阁了。
刘砀此人虽权倾朝野、门生众多,但手下的人出自不同派系,本身也是矛盾重重、各自不相容。
林如海新入阁根基尚浅,此时还不宜同刘砀正面对上,唯有行挑拨离间之法,让刘砀自乱阵脚,等其露出破绽,方好逐一击破。
只是该选何人作为突破口呢
“陛下,贾嫔娘娘来了。”
皇帝抬头见元春一身湖绿色缎绣折纸牡丹纹宫装,鬓上一柄金丝八宝攒珠步摇,随走路而轻轻晃动,衬的人比花娇、我见犹怜。
是了,贾家是旧日贵族之首,从前颇受太上皇恩宠,自然同刘砀交好。
只是,如今日渐式微,家中的爵位也是一降再降,这才送了长女入宫,期盼乞得君王恩宠,一朝重回尊位。
有所求就好,贾府身上还绑着史、王、薛三家,虽说薛家不过一介商人,可史、王两家尤其是王子腾倒可操作一番,如此就有好戏看了。
皇帝起身,用桌上的奏折遮住了自己方才写字的宣旨,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元春不经意瞥见桌脚下掉落的毛笔,同笔架上溅上的几滴墨痕,还有桌上凌乱的奏折,心中一紧只当不知,反而扬起笑脸同皇帝娇嗔着道:“不是陛下宣嫔妾来伴驾吗”
皇帝扶额道:“朕方才忙着批阅奏折一时忘了。”
元春垂目掩口有些担忧道:“可是嫔妾打扰了陛下”
“不……”皇帝牵起元春的手,在她耳边悄声道:“你帮朕,解决了很大一个难题。”
元春疑惑抬眼,只看见皇帝唇角带笑,一双眸子似古井深潭、沉静无波。
“你入宫几年了”
元春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好小心翼翼答道:“七年了。”
“七年了。”皇帝咀嚼了一下这个数字,突然道:“很久不曾见家中亲人,应该甚为想念吧”
根据宫中律例,唯有妃位以上者才可每月召亲人前来觐见,而贾元春仅仅是嫔位,并没有这个资格。
元春张口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嫔妾……的确是很想念父母双亲。”
皇帝松开了元春的手,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杯子把玩道:“此乃人之常情。”
“七年未曾得见家人,骨肉分离,朕听闻此事着实不忍。”
从皇帝那出来后,元春犹觉得心口不安,她握着抱琴的手不解道:“你说……陛下这是何意”
抱琴更为大胆,她试探着道:“莫不是要给娘娘晋位分”
元春手心攥紧,强装镇定道:“为何如此说”
抱琴的手被元春掐的生疼,她虽吃痛却并未挣脱,反而是耐心同元春道:“娘娘您瞧,根据后宫律例,唯有妃位以上者才可召见亲人,甚至还可出宫省亲。”
“皇上道不忍见骨肉分离,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您即将可以同太太老太太相见吗若非晋妃位而为您首开特例,这不像陛下的作风。”
听了抱琴的话,元春心中安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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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