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 微风里的凉意根本化不开。
“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曾经,卫疏星也是这样想。
她是“最好的人吗”?当然是。家境,智慧,容貌,方方面面,她从未自贬自轻过,从未觉得自己不如谁。
嫁过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与贺玉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世上最好的郎君,和最好的姑娘在一起,这是神仙眷侣啊。
迄今为止,卫疏星仍不认为贺玉舟是个烂人,坏人,可她千真万确的,不愿意吃回头草了。
她为丈夫擦干眼泪,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不要哭,贺玉舟,你应当是坚强的人。我们只是和离,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日后我们还能拜兄妹啊,你做我哥哥,这样不好吗?”
她在说什么?贺玉舟迷茫地掀起眼帘,她在装傻充愣吗?
一个不可能放下妻子的男人,在和离后,如何做到毫无芥蒂地与前期拜兄妹?
半晌,贺玉舟苦笑了一声。
她太心软太善良,太能看得开了,她没有装傻,也没有做错说错。她是真心觉得夫妻关系结束后,兄妹关系便能开始了。
卫疏星的言行举止,是不见血的针,她还不如直接给他一记痛快的利刃,不要再让他受罪。
“对不起,圆圆。”贺玉舟自知扫兴,于是又向女郎道了一次歉。
成亲以来,无论是爱上她之前,还是爱上她之后,他总是道歉的那个人,他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
“没关系,我不和你计较,这件事明日我便忘了。”
卫疏星语气陶然,却没有笑,她搬来一把椅子,坐至桌案另一侧,与丈夫相对而坐:“来,还要写什么,你念吧!”
贺玉舟彻底拭去所有的泪,吸了一口气。
往后的半个月,卫疏星仍是经常都随贺玉舟到枢鉴司。
有时她懒得起床,便晚一点到,甚至午后才到,若是再懒一些,便不去了。贺玉舟不急不催也不问,只要她愿意在就好。
谁都不提和离的事,这是隐藏的火药,一触即发,贺玉舟不敢再去碰了,连点儿悲伤神色都不敢露,生怕火药的硝烟气味慢起来,弄得卫疏星不痛快。
他左臂骨裂已有半个月,请太医看过后便拆下了夹板。
太医叮嘱,只要活动时轻一些,慢一些,切莫提拉重物,慢慢休养,便没有其他的顾虑了。
这日细雨蒙蒙,贺玉舟神清气爽地坐进值房,替自己斟了杯茶。
今天应当没有重要的事,他便问卫疏星借了几本话本子,只为想晓得妻子喜欢的都是什么故事。
“侯爷,您瞧我!”
邓蒙进了门,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还神情得意的转了一圈。
贺玉舟没看出任何端倪:“怎么了?”
“丽娘给我做的新衣裳!特别贴身暖和,您瞧,这儿还绣了我和她两个人的名字。”
邓蒙凑过来,翻出袖口右手。
果然,袖口内部绣了他与丽娘两人的名字,旁边还有一对鸳鸯作点缀:“绣的好吧?我家丽娘厉害着呢。”
这衣裳的绣工如何,贺玉舟看不出来,却觉得这对鸳鸯真是丑,丑得扎眼睛,那几个小字也难看??从头到脚,就是一件明晃晃的丑衣服,扎眼的衣服!
贺玉舟额头冒出几根青筋,沉声质问:“邓蒙,你一天到晚很闲吗?”
“您没给我安排差事啊!”邓蒙还在傻乐,顾不上观察雇主愈发难看的神色。
贺玉舟捏住茶盏,恨不得将它当成邓蒙来捏:“那你就闭上嘴,少说话。”
邓蒙立刻闭嘴,又向别人炫耀他的新衣裳去。
从傍晚就开始下雨,浓烈的水汽令贺玉舟极为不安。
他怕雷电会来,而卫疏星身边没有人陪,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不敢走神。
因今日下着雨,卫疏星没有来枢鉴司陪伴他,一日过去,他的确很想念她,却不能抛下公务不管。
一二来去,已接近子时了。
该回去了。
在卫家住了十几日,贺意嵘倒没有说过让儿子回家的话,贺玉舟本人也的确不想走。
他听过一些闲话,什么贺大人惧内啊,崇安侯要给卫家做赘婿吧,他都没往心里去。
在从枢鉴司下值回家的路上,必定途经贺府,倘若得闲,贺玉舟便会回去坐一坐,毕竟是自己家嘛。
今日按照常规的路线,贺玉舟依旧途经贺府门口,而他的随从邓蒙,则会在贺府附近与他分道扬镳。
因为邓蒙的家就在这一带,无需再往远处走了。
瓢泼暴雨冲打着车盖,噼里啪啦的作响。
贺玉舟倚着车厢内壁,闭目养神。
“蒙哥??”
重重雨幕的另一端,蓦然响起女子的呼唤,贺玉舟掀帘一望,原来是邓蒙的妻子,丽娘。
“丽娘,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外面等!”邓蒙大惊失色,急不可耐的跳下马车,“侯爷您快回去吧,我就到这儿了。”
贺玉舟了解邓蒙的做派,爱妻如命,离了妻子就活不了。
他嗯了一声,命车夫继续赶路,邓蒙有家室,他也有,说不定他的妻子,也在等着他回家。
“半夜了你还不回来,我担心你才在外面等。新衣裳穿着合身吗?啊,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丽娘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了,贺玉舟心底的躁动却漫起来。
他必须快些回去,万一卫疏星也撑着伞在外头等,会冻生病的……………
终于到了卫府外,贺玉舟斟酌了一下,先问门童:“你们家小姐睡了吗?”
内院里的事,门童哪能晓得:“小人不知。”
拳头倏然捏紧了,贺玉舟撑起伞,犹豫着是该去卫疏星居住的西院,还是去自己暂居的东院。
若卫疏星要等他回家,会在哪里等呢?
贺玉舟拂了下袖口的雨水,向西院阔步而去。
他没有足够的把握与自信,来笃定卫疏星会熬着夜等自己。
若非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他绝不会作此想法。
那时才闹出安国公之子孟文进的命案,他忙忙碌碌的,很晚才回家,而后侍女便告诉他,夫人正在等您吃晚饭。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于贺玉舟而言却有万钧之重。她是世间少有的,会饿着肚子等他吃饭的人。
今日茫茫雨夜,还会有侍女向他说同样的话吗?
贺玉舟的脚步愈发快,既想尽快知道答案,也是为了见卫疏星一面。
临进西院前,他却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
万一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怎么办?
万一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回家,又怎么办?
贺玉舟屏住气,手攀着淋湿的院墙,忐忑地向内一望。
??灯还亮着!
贺玉舟只觉得五脏六腑的气血都冲到了头顶,他欢喜地低笑一声,快步往那片灯火里奔。
离妻子的闺房近了,贺玉舟却从哗哗雨声里,听到几声姑娘家的笑,是从屋里传来的。
他愣了愣,气血顷刻间凉了一小半。
推开门,屋里的人齐刷刷望过来,钟尧竟也在这里,里头还有与卫疏星交好的几个侍女。
而卫疏星本人,则正对着大门坐,见到丈夫深夜造访,她眨了眨眼,困惑道:
“贺玉舟,你突然过来是有事情?”
小方桌上摆着叶子牌,原来这屋里如此热闹,是在打牌玩。
贺玉舟收起伞,向里走了两步,咬牙道:“我在枢鉴司忙到现在,才回来。”
“啊?”卫疏星叫了一声,“这都快子时了吧?你回家也太晚了。我和大家在玩叶子牌,可好玩了,你要不要也来?”
钟尧却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妹妹的袖口,做了一出无用的暗示。
“确实快子时了,”贺玉舟又向前一步,牙咬得更紧,“外面的雨很大,片刻就能把人浇透。”
卫疏星却笑道:“我熬一会儿夜没关系的,白天我睡了一下午。门窗关得紧紧的,水汽且进不来呢,你不用担心我。”
想错了,完全想错了!贺玉舟一路赶回来,每一个想法都是错的!
这女郎心里根本没想着他,连块落脚的地方、指甲盖大点儿的地盘都没给他留!
“卫疏星!”
贺玉舟恼极,也失望至极,有火没地方撒,遂本能地喊了声妻子的大名,盼着她能分给自己几分注意力。
未料卫疏星将桌一拍,撇着嘴埋怨:“你叫什么啊,害我打错牌了。你快出去,回你自己的院子里去,有事儿明天再说,我今天不睡觉也要把牌赢回来??表哥你输了就快下桌,换绮罗来。
钟尧巴不得赶紧下桌呢,他大跨步上前,捏住贺玉舟肩膀,使劲儿眼色:
“侯爷你先随我出去......咱们到外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