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盈赶到花月阁时,正逢张月芬从内宴出来,手中捧着一朵姚黄牡丹,嘴角不经意上扬,带着些许自得。
不枉她费心打听到太后年轻时便为先帝作过此舞,又特意将衣服与她相似的张月盈提前支开,总算是没有输给冯思静。
她望向桃林之中,目光逡巡片刻,几息后,略带失望而归。
“恭喜四姐姐了。”张月盈正面迎上她,一身红衣烈烈,宛如秋日里最艳的枫叶,面容灿然生光,容色绝丽,娇美无比,“得太后娘娘赠花,日后必定通达无比。鹧鸪,将东西拿上来。”
她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木樨玉簪:“长幼有序,四姐姐这样讲规矩的一个人,妹妹我更不敢私自越过你,只是晚了这么些天,四姐姐怕是等烦了。”
张月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深深的疑惑取代。她明明安排的天衣无缝,不过几支舞的时间,张月盈就算是查也只会查到许宜人的头上。
张月盈见她表情有异,原本的三分猜测也变成了七分肯定。
“五妹妹………………”张月芬欲要解释,却被直接打断。
张月盈道:“需知世上并非皆是愚人。四姐姐也是打量着我平日里不争不抢,默不作声,就小瞧了我,可我恰恰是个明眼的人。
需知观戏最要紧的之一便是有一双慧眼,不然戏中人就只是?了媚眼给瞎子看。
“你要做什么?”张月芬问。
“四姐姐需知,咸鱼并不代表着无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咸鱼,便代表着谁都能来欺负她一下,大可不必再躺平了。
张月芬虽不知她口中所指的“咸鱼”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是本能地感到不妙,直直地看着张月盈。
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旁人看来不过是姐妹二人交流了一番,没有什么特别。
张月盈将发愣的张月芬甩在了身后,持剑踏入内宴。
“臣女张氏月盈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叫起后,她缓缓抬头,红衣少女琼英腻云,望之则满室生辉。
几位命妇交头接耳道:“长兴伯府的这位姑娘倒是头一个穿红衣的,莫要弄巧成拙了才是。”
半晌,见张月盈怡然不动,太后问:“你为何还不动?”
张月盈道:“臣女斗胆求娘娘应允二人相助。”
“哦?”太后表意不明,“你还是头一个敢提要求的。”
冯思静她们听见里面的动静,免不了担心起来,张月盈怎么突然来了这出,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后娘娘要是怪罪,可该怎么办?
冯思意按住妹妹的手:“莫慌,人家心里可比你有成算多了。不信,你看??”
高台之上,欧阳大家似说了什么,太后微微颔首:“哀家准了。”
张月盈福礼谢恩。
“臣女所求第一人便是安平候府的冯大姑娘。冯大姑娘琴艺技冠众人,臣女斗胆请之抚一曲《秋风词》。”
“姐!姐!你快去!”冯思意笑嘻嘻的,推了冯思静的胳膊两下。
冯思静瞥了眼撒娇的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内宴而去。
其实她亦看出了长兴伯姐妹之间的峥嵘,即使没有妹妹的请求也会答应,展现她温良品性的同时顺道杀杀死对头的风头,何乐而不为呢?
张月盈继续道:“臣女所求第二人便是娘娘本人。
话音刚落,万籁俱静。
无人料到张月盈竟会突然语出惊人。
“张五姑娘你可是逾矩了,娘娘千金责体,岂是你能指使的?”太后身旁的女官喝道。
“暂且住口,”太后轻抬素手,饶有兴趣地望向张月盈,“你先说说要哀家做些些什么?哀家再决定要不要罚你。’
张月盈拿出香粉盒奉上:“臣女别无所长,蒙书院教导,唯在香道上略知一二。请娘娘择几味香料,令其成一味新香,此刻即焚。”
女官接过香粉盒,捧至太后眼前,太后随意指了其中三样。
半盏茶后,青花缠枝炉之中,丝丝缕缕的薄雾冉冉升起,好似孤烟袅袅。
似苦似咸的浓烈香味氤?而起,“铮”的一惊响,红衣少女玉手抽出剑鞘之中的银剑,手腕轻旋,剑光如电,寒芒乍现。剑光在空中划出一弧,剑光与衣袂翻飞交织,烈烈飞扬,少女的身影如同戈壁沙洲中最红的一抹枫叶。她步履轻盈,身姿曼
妙却不凌厉,旋身之间,剑尾所系的一抹红绸飘飞如火,宛如秋风卷起的落叶。
随着琴音趋平,少女手中剑势稍缓,俯仰回旋间,带起风声如沙,呼啸而过,犹如枫叶随风飘零,却红得炽烈。
琴音稍扬几拍,随后戛然而止,舞剑的少女也停下了动作。
一片寂静中,众人都看着正在收剑的张月盈尚未回神,竟从香炉内飘起的青烟中嗅到了一抹余味的甜。
还是太后最先回过神,惊讶出声:“你去过凉州?”
张月盈抿嘴一笑,答道:“禀娘娘,臣女生于京城,长于江南诸暨之地,未曾有幸见过边地美景。
太后眼中喟叹转瞬即逝,看向张月盈:“上前来。”
张月盈向前走了几步,垂下头,视线里现出一截墨色绣凤纹的衣摆,在她面前停驻了片刻,发间骤然一沉。
张月盈抬起头,欧阳大家朝她点头道:“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赐花。”
“蒙娘娘赏赐,臣女不胜欣喜。”张月盈稽首。
而后,太后又再赐了一朵芍药给冯思静,才令二人回去。
如阳郡王妃见外甥女多得了份赏,喜得眉开眼笑,将贴身丫鬟唤道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方出内宴,张月盈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弄完了。
冯思静捧着太后所赐的樱草芍药,问:“之前倒未曾听思意提起过,张家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
张月盈道:“哪里,哪里。我也只会这么一点儿。”
这话听着像客套,却是事实。
这一世,她敢咸鱼躺平,全赖上辈子从小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当卷王攒下的老本。上辈子出车祸前,她因为学过几年舞蹈就被班上推去了毕业晚会上表演,准备的就是这支剑舞,被班长盯着练到了闭眼跳都不会出错的程度。刚好祖母特意提
过太后少时长于边地凉州,满门获罪前的肆意少女时光,应当是太后最怀念的日子。而凉州的名景之一便是戈壁滩上的一片红枫林,与此舞相合,再加上奉给太后的香粉盒里均是产自西北的浓烈香料,她方能有把握一试。
冯思静淡淡一笑。
冯思意和何想蓉却是立马就迎了上来,盯着张月盈头上的那朵倾世墨玉看了少顷。
冯思意拍一下她的肩膀:“阿盈,枉我和想蓉还为你担心许久,你可真是深藏不露,给我们这些朋友长脸。”
何想蓉应和:“嗯,这朵花真衬你的衣裳。
独坐席间的张月芬见张月盈得了太后青眼,指节发白,恨不得把手里的瓷盏都捏碎了。她的风头顷刻就被张月盈和冯思静盖过,心里难受得要命,还得装作满腹欢喜的模样应对旁的贵女们的道贺。
奈何这几乎由她一手造就,若不是衣服被污,张月盈就不会换上这身红衣,也作不了剑舞。
不少人也好奇地看向张月盈,若不是不熟稔,恐怕就要即可上来搭关系了。一旁再获一朵赐花的冯思静已经被人团团围住,要是像她们一样??
太可怕了,张月盈想想就冒出一丝冷汗。
溜了,溜了,还是先去还剑给晨风。
惹不起,躲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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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深处,花影婆娑,微风拂过,暗香浮动。
受邀的公子们坐在席间,还在对群芳宴上众位贵女议论纷纷。
“楚清歌,张四姑娘前面是不是你未婚妻?我刚才瞧你眼睛眨都不眨的。”
“你别乱说。”一身靛蓝色对襟窄袖长衫的青年偏头,“世子殿下,刚刚弹琴的是你的表妹吧?今日她可是出尽了风头。”
被问到的青年周身云缎锦衣,五官俊美,斜卧在席上,折扇摆动间,难掩贵气风流。
他懒懒睁开眼:“你说的是哪个表妹,我的表妹可不止一个。”
“殿下您别装了,就是冯大姑娘。”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他打了个哈欠,仰头饮了一杯酒,便要趴着再睡。
此人便是汝阳郡王府世子允城,冯思静与冯思意姐妹的表兄。一贯以作风不羁、行事随心闻名于京中,曾因一时兴起,便月夜纵马,疾行百里,夜登天都山看日出。如阳郡王妃常在贵妇圈里抱怨自己这个儿子难管。
“殿下您瞧,如阳郡王世子在这种场合都能睡着。郡王妃又该找我娘吐苦水了。”叶剑屏站在亭间,指着远处的沈允城道。
沈鸿影目光飘忽,叶剑屏一连喊了好几遍,他才抬眸,撩起衣摆,安然在亭中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
“舅母正好有事可做,也免得日惦念你。”
“殿下,你......等等......”
叶剑屏朝沈鸿影适才盯着的方向望去。
桃林边缘的小道上,一抹红影步履轻盈,衣袂无声拂过低垂的桃枝,渐行渐远。
他尔恍然:“你刚才是在盯着人家姑娘看?”
叶剑屏继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太后姑祖母总算不必再为你的终身大事发愁了。”
沈鸿影冷脸:“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叶剑屏道:“你的小心思被我戳中了吧。”
“你想得太多。”沈鸿影端起茶盏,撇去表面浮沫,“不过是看了场姐妹阋墙的闹剧,闹剧的主人公难得还算机敏,没有吃亏。”
“我明白了,你喜欢聪明的。”叶剑屏忽而大笑起来。
小路子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道:“叶二公子,您就别开殿下的玩笑了。”
没看到殿下的脸都快黑了吗?
叶剑屏和沈鸿影这个表弟自幼相熟,清楚此时的他虽面上不显,但再玩笑下去,他怕是要恼了,故而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刚刚接到消息,三皇子去了水云楼面见了户部、工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
“随他去,不妨事。”沈鸿影浑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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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盈自是不知道自己还在别人口中议论过一番,还了剑给晨风后,回了群芳宴,大大方方地与张月芬同席而坐。
已近午时,宴上奉上了不少新鲜瓜果、珍馐点心,张月芬皆无心享用,盖因她稍微一侧头,就能瞧见张月盈悠闲地品用着各色点心,更添上一分气闷。
张月盈发现后,心情更加欢快了,她故意杵在这里,就是要让张月芬如鲠在噎,偏偏还不能当众与她翻脸,只能憋着。
至于她会不会憋出什么毛病?
这又和自己有何干系。
张月盈暗想。
她一手托腮,一手把着杯盏中的浆酪,听内宴传来的动静听得津津有味。
在场上的是何想蓉,她一边弹琴,一边朗声说起了书来,说得便是《金钗记》的故事,声音跌宕起伏,将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若是忽略掉内宴边缘何夫人黑如锅底的脸色,也称得上一场别出心裁的表演。
到了午时三刻,太后说时辰不早了,便带着诸位命妇离席,让贵女们自行去用午膳,午后再行开宴。
张月盈顺着人流往膳堂去,踏过一座拱桥,恰好与从桃花林中出来的公子们撞上。
余光扫过,那位四皇子殿下坠在队伍的最后,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有什么症候。
“四皇弟身子可好?”
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直直朝着沈鸿影走去,衣着华贵,召示着他不凡的身份。
“谢三皇兄关心。”沈鸿影轻咳了几声,稍微红润了些许的脸庞赫然变得苍白,好似纸糊的一般,一戳就碎,“不过出来转一转,不妨事。”
与三皇子并肩而立的乌金云绣衫的女子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露出一双精明的狐狸眼:“殿下,如今风景正好,妾身说要出府来瞧瞧,您便让下人套了车,其实就是您自己想看,拿妾身做个由头罢了。四皇弟终日养病苦闷,怎么好
一直困在屋子里。而且今日想必是皇祖母令四皇弟来的。”
“茹娘说的是。”三皇子看向沈鸿影,语气里带着自傲,“不过,四皇弟也应更珍重自身,父皇想来快召见你了。日后同在朝上,兄弟之间可要鼎力相助才是。”
沈鸿影自嘲道:“我这身体......咳咳……………能管好自己的事已是极限了。”
“殿下,您该回去喝药了。”小路子躬身上前。
三皇子道:“那我便不久留四皇弟了。”
沈鸿影一行人离去,三皇子却携着身侧美人慢悠悠踏上石桥,丝毫没有顾忌仍在行礼的众人,准确来说,是颇为享受这种被众人尊崇的感觉。
张月盈背脊僵硬,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三皇子一遍又一遍。
欺负他们这些人算什么,有本事去太后,陛下面前摆谱。
三皇子从她眼前走过,不时传来他与女子的调笑,张月盈却被他腰间挂着的一枚鸳鸯比目佩深深吸引。
这与她在百宝楼看见的似乎......
是一对?
她微微抬眼,看向张月芬腰间,系着玉佩的地方空无一物,而张月芬的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