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歙带着太医前去梧悦居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晏翊一直就在前厅喝茶,杨昭伴在他身侧。
看到杨昭,晏翊便倏然想起了信。
那小子只比杨昭小了一岁,在他膝下也才刚养了四年,这次他回洛阳与庄商议杨歙一案,看他年岁尚小,便没有带在身前,此刻的信还在兖州。
十多岁的信是何模样,晏翊似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个头与眼前的杨昭差不多高,但好似身形比杨昭宽了一些,毕竟这四年里日日也在习武,自是比一直从文的杨昭强壮不少。
杨昭听过翊的声名,可以说整个大东无人不知这位靖安王,他杀伐狠绝,传闻中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畏他三分。
杨昭记得几年前他跟在父亲身边,似乎见过安王,那时的靖安王高大威武,神情中是满满的肃杀与冷绝,小小年纪的杨昭,何曾看过这样的人物,吓得当即就垂下头来,不敢再朝翊多看一眼。
直到现在杨昭似还记得那一幕,所以此刻与翊共处一室,哪怕两人身侧皆有侍从,杨昭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心里打鼓。
依照礼数,他合该与翊闲谈几句,可每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时,看到那宽阔的身影,口中的话便又被倏然压下。
异常安静的厅内,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晏翊。
他搁下手中茶盏,抬眼幽幽地朝杨昭看去,“可曾习武?”
杨昭心头莫名一紧,赶忙将手中的杯盏放下,这边刚起身要回话,却见上首的晏翊朝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着回话便是。
杨昭颇为局促地坐了下去,到底还是年岁小,没敢抬眼与翊直视,但模样还是端着不卑不亢的姿态,开口道:“家中素重文墨,鲜有习武之人,是以自幼未曾习过武。”
翊不冷不淡地笑了一下。
才这般小的年纪,一开口竟已是如此文绉绉了。
杨昭不明所以,朝上看了一眼,却见翊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柄匕首,朝他身前扔了过来。
“接住。”
还不等杨昭反应,低沉的嗓音便再度响起,杨昭手忙脚乱将那匕首接在了身前,一脸茫然地望向晏翊。
看到那瘦胳膊瘦腿的身板,要翊虽不耐,但从杨昭的眉眼中,看到了与那人相似的眉眼时,多少还是缓了语调道:“尚文固好,然还需有刀剑之能,紧要时刻放能护......也能护及所重之人。”
杨昭愣了一瞬,连忙站起身来,朝着翊拱手谢恩。
杨歙恰逢此时回了前厅,见杨昭手中拿着匕首,心头也是跟着莫名一慌。
生怕父亲误会,杨昭赶忙与杨歙解释,得知此为翊所赠,杨歙自是很快便悟出了要翊想要传达的意思。
杨歙再次上前谢过,也不望将梧悦居内的事简单道出,“此番多亏王爷体恤微臣,才让家中子女得以安然醒来。”
说罢,他又再次谢了那太医,夸他医术高绝,妙手回春。
几人在厅内客简单客套了一番,杨开始谨慎试探起翊来,“秋浓正值汝南赏菊之时,也不知王爷过几日可有雅兴游赏一番?”
若晏翊点头,便是要小住一阵的意思,若他否了,那就是没工夫在汝南耗着,打算离开的意思。
不管是哪一种,杨歙皆是要做安排。
“不急。”晏翊不紧不慢呷了口茶,抬眼看向太医,“她醒来后状态如何?”
太医上前一步,如实道:“小娘子已无大碍,后续只需喝药调理慢慢,便可恢复如前。”
“孤记得在洛阳收到那信件时,便已说昏迷了半月,如今算下来,可是已有月余啊。”翊蹙眉,神情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关切,“即便醒来,怕也是不能下地?”
太医回道:“的确如此。”
晏翊语气微沉,那股强按了许久的威压感,似是逐渐又升起,“孤记得你最擅长针灸之术,若是由你日日施针,可否能让她身子快些恢复?”
太医眼神微顿了一下,但很快便能意会,他连忙拱手道:“若能让臣来施针,的确更利于其身子恢复……………”
说至此,太医忽然顿了顿,抬眼朝翊看去,在宫里当差的人,没有不会看人眼色的,太医心下顿时更加了然,接着便道,“最好是能让臣每日早晚各施一次,不仅利于恢复,且还能配合药方补足气血,长久下来,那小娘子的身子日后定会更加
康健。”
身为兄长的杨昭,忽听太医所言,自是不胜欣喜。
杨歙自也希望女儿能亲得太医来调理,可一想到这日日都要施针,且早晚皆要,岂不是意味着要让太医留在府邸?
上首的翊未等杨开口,便沉声说道:“既是夫子家人,务必小心谨慎。从今往后,那小娘子的病就交由你了。”
“那孤……………”晏翊微顿,似是带了几分无可奈何,“那孤所幸便在杨府多留些时日,待小娘子身体痊愈了,再回兖州。”
“这......”杨歙这边刚一出声,晏翊那已是克制后的目光便幽幽投来。
“夫子放心,随意给孤安排个住处便是,家人的身子最是要紧,且孤正好还想与夫子讨教学问。”说罢,他重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喝了起来。
此事传到梧悦居时,杨心仪正在喝药,听到那靖安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直接要在府中住下,她眉心瞬间再度蹙起,口中那苦涩的汤药仿佛也顷刻间失了味道。
陈华虽说惊讶,可一听这婢女说,靖安王愿意住在杨府的原因,便觉得心里踏实不少,“那太医医术这般高明,有他为你调理身子,的确是最好不过了。”
陈华一面说着,一面又舀一勺汤药递去了杨心仪唇边,见她半晌不张嘴,这才意识到女儿的脸色有多差。
“怎么了?”陈华轻声问道。
杨心仪细眉紧拧,声音低哑道:“王爷身份如此贵重,怎能屈居于杨府中,万一照顾不周,岂不是又要落人口舌?”
杨心仪所忧,自也是杨歙所忧,所以才在前厅,他才犹犹豫豫不敢接话,谁知翊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这才不得不揽下此事。
“你说得在理。”这些道理陈华不是不懂,可眼下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她摇头轻叹,“你父亲在靖安王府里可是养了两月之久,如今人家来了咱们汝南,在府邸小住一阵也是应当的,且这有缘由还是为了你,咱们若是推绝怠慢,便是不识好歹。”
杨心仪盯着眼前那模糊的褐色汤药,心里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那噩梦里的画面总是时断时续,很难顺利链接,她甚至觉得有些事得顺序也是前后颠倒的,就好似有人撞坏了脑袋,记忆发生了错乱一样。
但在这片混乱中,让她印象最深刻也最痛的画面,便是父亲被斩首,杨家全族死在荒山上,只她一人浑身是血的站在那片尸首之上。
再下来,便是她穿着破破烂烂,手中高举着满是鲜血与肉泥的石块,走进了人群中。
后来,她听见有人唤她蕙娘,她记不得那人模样,只记得她们似是痴缠在床帐中,可一转眼,一个人头便落在了脚边。
一个沉冷到令人胆颤的声音在问她,“可要下去陪他?”
而她朝着那人求饶时,竟自称为妾,她向他求饶,还自认错处。
梦里不觉异样,可醒来后她在回想起此处,心里便不由冷嗤,她才不会与人当妾,便是此生不嫁也无妨。
再说那阴沉之人,面对她的苦苦哀求,似乎不为所动,声音依旧冰冷的问她,“是何人的妾?”
梦中她回道:“是王爷的。”
王爷?
杨心仪喝下唇边汤药,又在恍然间想起了一个画面。
在某处山林里,一身影高大的男人紧握着她的手臂不放,她又急又惧地朝那人喊,“你护不住我!我此生跟定安王了,只有王爷才能护我!”
王爷?靖安王?
最后那一口苦涩的药汁含在口中,杨心仪迟迟难以下咽。
难道砍了那人头颅,且扬言要她去陪之人,正是这靖安王?
可若是他这般可恶,在林中她为何又要说靖安王才能护她的这般言论?
杨心仪只觉头痛,且不知为何,一想到靖安王这三字,内心便会涌出一阵恐惧。
正在出神之时,陈华拿了蜜饯塞进了她的口中,望着女儿消瘦的脸颊,忍不住又红了眼,“别想那般多了,万事有我与你父亲呢,好孩子……………你先将身子养好才是要事。”
口中的甜蜜让她思绪瞬间抽回,她朝母亲笑着点了点头。
陈华这一月以来,也一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女儿已是醒来,后续还有太医在府中帮忙调理身体,她总算是能安下心来。
待天色沉下,她才离开了梧悦居,回到了主院。
夫妻俩终是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陈华那眼泪如决堤洪水,不住朝外涌出,杨歙将她揽在怀中,两人坐在那榻边,许久都未曾说话,只有陈华的痛哭声,还有时不时杨带着几分哽咽的吸气声。
入夜,杨歙宽衣时,陈华一面掩住那发颤的唇瓣,一面用手轻抚着那后背上已是结痂的道道伤痕。
陈华不敢将圣上说出,只抽泣道:“这......这未免也太狠绝了……………”
杨歙长出一口气,转身握住了陈华的手,朝她低声道:“旁人皆贺我官升大司马一职,日后入了洛阳便是圣上左膀右臂,可......”
他俯身在陈华耳旁,声音压得更低,“伴君如伴虎,圣上并非当真赏识于我,而是将我按在京中......”
后话不言而喻,陈华顿时瞪大了眼,“这,这可能推拒?”
他们杨家不求富贵,只求一个安稳,陈华心里已是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杨歙摇头低道:“圣上前脚下令,我后脚若是辞官,便是在驳天子脸面,这安能可行?”
“那杨家可如何是好啊?”陈华说着,又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