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到汝南郡这一路,晏翊带着侍从亲自护送,且给杨歙安排的马车,规格与他的一致,这半月路程里,他是半分也未曾亏待杨歙。
连杨歙自己都觉受宠若惊,也觉十分纳罕,照理来说,他与安王之间应当没有任何交情,饶是他学子遍布大东,也未曾听闻过有谁与安王有私交。
最让杨歙惊奇的还不止于此,某日途中休息时,晏翊来寻他论起《尚书》,杨歙此番被扣罪名,便是他那学子故意曲解他所著《尚书》中的批注,所以乍然听到翊谈及这些,他自是警惕,半晌不语,只听翊在说。
可听着听着,杨歙心中警惕便逐渐被疑惑所取代。
“王爷这些观点,皆是从何处得来?”杨歙忍不住开口询问。
晏翊眉眼未见半分异样,只轻咳一声,道:“皆乃孤自己所参,因不知对错与否,这才特来寻夫子请教。”
杨歙凝视翊良久,方才压下心底的那股惊涛骇浪,他缓缓颔首,恭敬道:“臣实不敢轻易置评王爷之见,然则事有凑巧,王爷方才所论,竟与臣之所思颇有契合之处。
岂止是“颇有契合”,简直与他不谋而合。
杨歙怎能不惊,晏翊方才口中那段论述,有些的确是他从前讲学时所提及过的,被人知晓便不算稀奇。
可令他惊诧的是,晏翊所述中还有一部分见解,竟与他记录于私册的注释极为相似,因那些尚未注完,杨便一直未曾公诸于世,这般看来,唯有巧合才能解释得通。
痒意脑中浮现了宋知蕙伏在案前书写的模样,那沉冷的眉眼中,不知不觉对了一抹温度,他敛眸道:“能与夫子所见契合,实乃孤的荣幸。”
杨歙松了芥蒂,这便当真与翊论起《尚书》,翊原也只是为了与他多近些关系,才主动寻来说这些,却没曾想两人促膝长谈一番后,他当真收获颇多,心里对杨也多少起了敬意,难怪杨歙入狱后,天下儒士皆要于他请求。
马车来到汝南郡外,还未入城,便已见到城中学子出来相迎,还有那汝南郡的各处官员,以及杨家里里外外二十余人。
晏翊掀开车帘,朝那黑压压一片的人影看去,未见到那个身影,眉心的冷沉便骤然加重。
马车来到城门外,杨昭虽说刚满十五,年纪尚轻,却是恪守礼数,饶是心里再惦记父亲,也还是先与众人一道向翊行礼。
待得了要翊应允,他才起身朝杨的马车疾步而去。
杨家父子两相见,皆垂下泪来,学子们忌惮要翊不敢上前,等杨从马车出来,看到师长安然无恙,这才在唏嘘中松了口气,又与师长行了一礼。
晏翊心里还装着事,没那个耐性再在此处耗着,只给了半盏茶的工夫,便借口让杨歙回府休息,叫那侍从速速驾马车朝城中而去。
此刻杨府的梧悦居内,陈华坐在榻边,一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一手压在紧皱的眉心处轻轻揉捏。
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在进屋后,刻意放缓了脚步。
婢女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地走上前来,俯身在陈华耳旁道:“夫人,家君归府了。”
陈华立即睁开了眼,先是朝榻上的杨心仪看去一眼,遂缓缓转过身去,压身询问,“他看着如何,此刻在何处,可要过来?”
女婢蹲在她腿边,小声道:“家君一切无恙,此番一路由安王护送,身侧还伴着太医,此刻人在前厅嘱咐事宜,应当很快便会带着太医过来。”
陈华合眼长出了一口气,片刻后再睁开时,那双眼已是落下泪来。
不到半个时辰,杨歙便带着太医来到了梧悦居。
夫妻二人已是几月未见,如今重逢时,却是在女儿的病床前。
从前的杨歙温文尔雅,神采奕奕,经历那一遭廷尉狱,虽已在靖安王府好生调养了两月余,可到底不如从前。
陈华看到他时,那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倾泻而下。
杨歙颤着唤了一声“夫人”,随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身前,但两人只是这片刻的相聚,便又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床榻上。
杨歙将陈华拉去一旁,引了太医上前帮杨心仪诊脉。
陈华也不敢再哭,只伏在杨歙肩头,默声拭泪。
须臾,太医诊完脉象,三人掀帘而出,来到外间。
“请问夫人,小娘子是何时昏迷的,且昏迷当日,可有何明显症状?”太医低声询问。
这半月来,杨府将汝南郡里有名望的郎中皆请进过府中,便是那术士也请了几位,每次陈华都要复述一遍,次数多了,便不假思索就能道出,每一处细节都未有错漏。
这还要从杨歙入狱开始说起。
那是四个多月前,当时杨家上下无不忧心,杨被带走那日,陈华便病倒了,一病就是一整月。
那一月中,杨家的担子便落在了杨昭与杨心仪身上。
两个孩子还不到十五的年纪,却表现的既沉稳又坚强。
杨昭丝毫不畏,日日都在书信上表,且也叫人将信件送去各州书院,联合众学子来为杨求情。
杨心仪一边细心照顾病倒的陈华,一边还不望帮杨昭出谋划策。
陈华此刻与太医说时,自是隐去了这一部分,只道她日日伴在病榻前,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时时宽慰于她。
待陈华身子彻底康健之后,没过多久洛阳便传了好消息来,杨被无罪释放。
阖府皆是一片欣喜,眼看不剩几日便是要到杨心仪及笄之礼,小姑娘还特地与母亲说,想将及笄礼推后,待父亲归家之后再办。
陈华欣然应允,想着正好等杨回来后,在及笄礼上直接让孩子认祖归宗,将她记回杨家族谱。
却没曾想,一月前杨心仪刚与陈华用过午膳,便说头晕难受,打算回屋午憩,刚起身走了两步,便摇晃着朝下倒去。
“用的是寻常菜式,都是她从前最喜吃的东西。”陈华回忆道,“那几日也未曾听她说过有何不适。”
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晕厥过去。
且这一晕就是将近一月,这一月中,她偶尔会迷迷糊糊醒来,仿佛着了梦魇般,哭哭啼啼,任她去唤,也不回应,很快就又晕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