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颖山宗后已经很晚。
芥子舟刚落地颖山山脚下,虞知聆便瞧见了山下的宁蘅芜。
“二师姐!”
虞知聆站在甲板上朝宁蘅芜挥手,笑得格外灿烂。
宁蘅芜回身看过来,瞧见虞知聆后失笑,看她登下芥子舟:“衣服又破了啊,你四师姐新给你做的衣裳,穿一天就没了。”
她扯扯虞知聆身上的飘带,说话似在打趣。
虞知聆抱住她的胳膊撒娇:“那二师姐再给我做两身。”
宁蘅芜白了她一眼:“你就会想着办法坑师兄师姐。”
虞知聆嘿嘿笑笑,仍旧是没心没肺的模样,眼神示意芥子舟上的蝉罗下来。
蝉罗走下来,发髻上的珠花被她撕碎,虞知聆便将自己乾坤袋里的发带借给她,满头青丝松松挽起,她不敢看宁蘅芜,对颖山宗的人有种天然的歉意。
宁蘅芜微微眯眼,看出来这是只妖,面上的礼貌仍然还在:“这位是......”
虞知聆清了清嗓子,示意蝉罗说话,可她始终低头,瞧着不敢说话的样子。
在七绝地倒是挺能说的,这时候倒是装哑巴了?
虞知聆恨铁不成钢,抱着宁蘅芜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就是......你知道当年被斩杀于七绝地的三护法吗,身旁那只金蝉便是她......”
宁蘅芜的脸色瞬间变了,虞知聆慌忙跟她讲清楚来龙去脉,一再强调蝉罗是个好人。
“好人?”宁蘅芜红着眼看向虞知聆,抬手指向蝉罗:“她是好人的话,你过去十年算什么,算好人跟你聊聊天?”
“二师姐?”
“你傻不傻啊,她就算没替幽昼办多少事,但你在魔渊的时候,是谁一再逼问你后悔吗?是谁在折磨你?你怎么就不记仇呢?”
虞知聆觉得宁蘅芜似乎误会了什么:“二师姐,不是这样,我觉得当年那件事有蹊跷??”
宁蘅芜甩开她的手,眸光似刀,剜了眼垂首站在远处的蝉罗:“她被骗了,她有苦衷,那你就活该承受她的牵连?”
她是真的生了气,虞知聆这会儿有些慌乱,下意识要上前道歉:“师姐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当年的事情现在还未知晓??师姐?”
宁蘅芜转身就走,不看蝉罗,也不看虞知聆。
虞知聆看看蝉罗,又看看拾阶而上的宁蘅芜,山脚下镇守的弟子们大气也不敢喘,没听到虞知聆到底和宁蘅芜说了些什么,但知道两位长老似乎起了矛盾。
蝉罗轻声道:“你师姐说得没错,是我牵连了你,虞知聆,我很感激你愿意开解我原谅我,但是我对不起你也是真的,我??”
“停。”虞知聆打断她,看到低头怯懦的蝉罗便气不打一处来:“你觉得我傻吗?”
蝉罗怯生抬眸:“什么?”
虞知聆沉声道:“我明明被困在魔渊,我梦到过,那时的我应当重伤了,成千上万的魔魑在撕咬我,我为何没死?”
蝉罗张了张嘴,却并未说话。
虞知聆替她说了:“是你把我拉进了你的界中,对吗?”
蝉罗低眸:“...嗯。”
“你想救我?”
“不是,我其实最初......是幽昼让我去杀你的,我只是没有动手,我也想你给我一个答案,所以我将你拉进了我的界中。”
“我最后疯了,因为你?”
“你疯了并非因为我,一开始你在我的界中很平静,整日便是打坐,可后来......后来你忽然昏厥了许久,醒来后便不太对劲了,你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虞知聆从一开始便猜到,导致玉发疯的不仅是黑暗与孤寂,能让一个修明心道的心境崩塌,她定然看到了其它东西,或者经历了其它事情。
她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这件事里,蝉罗说不上有大罪,却也不是无辜的,虞知聆自然知道宁蘅芜为何生气。
蝉罗喃喃道:“对不起,是我有罪,我什么都做不好。”
虞知聆叹了声,瞧见蝉罗又低下了头,恨铁不成钢:“你一个大乘满境的修士为何总是这般自怨,在一个男人身上栽了跟头就站不起来了?你的修为足够吊打中州了,我当年都横着走了,你别总是低头怯生生的模样,我见不得。”
是她自怨了吗?
蝉罗瞧着她站在月影下,身后便是中州最高的山,她是中州最强的修士,无论是她被困在黑不见天日的界中,又或是她最后心境崩塌自戕而死之时,虞知聆似乎从未自怨过。
“我......对不起......”
太久了,已经六百年了,她在浑浑噩噩的六百年里,恨逐渐磨去了爱,也磨去了她的自我,仿佛活着就只是为了要一个答案。
而虞知聆正愁怎么安排她,难道住普通弟子的房舍吗?
带回听春崖定是不行,那只蛇崽子乱吃飞醋,跟柳归筝都能吵起来。
宁蘅芜现在生气,八成也不能去宁蘅芜那里。
至于燕山青和相无雪便更不行了,两个独居的男子,对蝉罗是种冒犯。
那就只剩下梅琼歌了,虞知聆心下一决定,拿出玉牌准备和梅琼歌说。
“小五。”
冷淡的声音自青阶上传来。
虞知聆下意识回应:“?,我在呢。”
她抬眸看去,对上宁蘅芜冷淡的脸。
宁蘅芜看了眼蝉罗,一言不发,随后转身离开。
虞知聆秒懂,连忙推了把蝉罗:“跟上去啊,我二师姐同意了!”
蝉罗还惜着,被虞知聆推上了青阶。
“去吧去吧,追上我二师姐,你先住在她那处,她那里地方也大。”
蝉罗敏锐发觉,宁蘅芜脚步慢了些。
她迟钝的大脑反应过来,小心追上前,与宁蘅芜并肩,中间隔了些距离,悄悄侧眸看她,发觉她并未有厌恶和拒绝的神情。
“......谢谢。”
宁蘅芜没说话,一个眼神没给她。
蝉罗又低声说了句:“谢谢你,谢谢你们,以及......对不起。”
宁蘅芜冷嗤一声,脚步快了些。
蝉罗也只能加快步伐,走到尽头的时候,回身望向山脚下的虞知聆。
她正在乐呵呵给守门的弟子们分糖,皎月的光落在她脸上,眉目弯弯,笑得肆意,十几个弟子围在她身边,接过她的糖,似乎在和她说闲话。
蝉罗曾经不懂,为何她愿意为了颖山做到这种地步,有胆子孤身跳魔渊,万千魔族险些撕了她。
明明年纪不大,在中州高境修士中,她无异于是极为年轻的,阅历也并没有那般丰富,怎么就有这么勇敢的一颗心?
死他们都不怕,最怕的是生不如死,跳魔渊无异于如此。
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爱的人有很多,这份情感支撑她走下去,再苦再难都会走下去,再恐怖的地方也愿意去闯,只要能为他们搏一个永世安宁的机会,只要可以为亡师雪恨。
只要他们在,她就永远也不会怕。
虞知聆是个很好的人,颖山于她而言,也是个很好的家。
家,实在太过美好。
***
虞知聆边走边锤肩,这几日当真是将她累到了,白日几乎都在铲除魔魑,她再次回来后,还是第一次打这般持久的架。
直到看到了听春崖上方燃起的炊烟,虞知聆站在台阶上,唇角弯了起来,兴冲冲跑向墨烛的地方。
推开院门,她一头扎进去,刚好撞上墨烛的怀抱。
“师尊,干什么?”墨烛闷笑两声,接住莽撞的师尊,顺势抱住她,下颌抵在师尊发间轻蹭。
虞知聆揉揉脑门,在他怀里抬起头:“你干什么忽然开门啊,我还想吓吓你呢。”
墨烛低声道:“听到师尊的脚步声了。”
即使她刻意压低,但墨烛听觉灵敏,还是能听出她回来了,刚准备拉开门迎接她,便被虞知聆一头扎进了怀里。
虞知聆闷闷道:“我身上脏。”
“水放好了,去沐浴?”
"......"
小徒弟很贴心,将虞知聆送去沐浴,师尊泡在温暖的汤泉中,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美好!
要是能把幕后大反派干爆,那就更美好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水花,忽然想到自己的功德值已经4150了,那么第四阶段的记忆应当快回归了,似乎每一次记忆,都是为了让她发现??
她和濯玉,是一个人。
那些痛苦和绝望,即使令人崩溃,却也是系统必须要她想起来的,迅速渐进想起来更多,而不是一股脑全部扔给她。
虞知聆趴在汤泉旁,长睫微垂,低声唤了句:“系统。”
系统从来不说话,只有播报任务和统计功德进度时候才会开口。
虞知聆说:“谢谢你,我知道你对我好。”
不管是在南都一再劝她离开,还是怕她承受不了,所以通过功德值来将记忆慢慢还给她,又或者只是简单的一些小习惯,比如在她睡觉休息之时,系统从不会播报进度打扰她。
虞知聆看到窗外走动的人影,墨烛应当是在烧水,侧影打在水房的轩窗上,映衬在薄薄的窗纸上。
很奇怪,他只要出现,总能给她无尽安全感。
可是任务完成后,又会发生什么呢,她......还能继续在这里吗?
虞知聆想不明白,系统的功德值到底是用来续命,还是有别的用处?
她泡在汤泉里,热气缭绕,透过氤氲雾气专注望着窗纱上映衬出的少年身影,即使只是个侧影,他的五官也挺拔立体,墨烛生了一副不错的皮相。
直到汤泉的水转凉,窗外的少年开口:“师尊,要添水吗,烧好了。”
虞知聆回神,扬声回应:“不用,我洗好了。”
她迅速烘干水珠套上新衣,拉开房门,墨烛正背对她,似乎要去拿柴火。
虞知聆兴冲冲上前,一把扑在他背上:“墨烛!”
墨烛顺势把人背起来,她柔顺的发垂了下来,扫在他的脖颈处,晓得人心里痒痒的。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墨烛笑着问,他可以感受到虞知聆今日情绪不错。
虞知聆趴在他的背上,两条腿踢了踢,“我哪天心情不好?”
“师尊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但我大部分时间还是非常快乐的。”虞知聆趴在他的肩膀处,戳戳他的脸:“人得开开心心活着。”
墨烛背着她往外走,柔声附和她的话:“开心就好。”
他希望她一直这样,永远开心。
今日是他的十八岁生辰,虞知聆盘腿坐在宽椅中,见墨烛在净手。
他的话其实非常少,墨烛像是那种如果自己独处,一天也不见得蹦一句话的闷葫芦,起初也不怎么搭理她,后来在南都认出来她之后,活像是被夺舍了一样,句句有回应。
他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过去救过他的青衣仙子,因此原书里,在燕山青他们告诉他真相,墨烛选择了听从掌门之命,追杀假濯玉,颖山灭门后,他也并未放弃。
只是救过他一次,他便可以拿命去报。
虞知聆鼻头微酸,低头喝口茶,墨烛便已经收拾好一切。
他坐在她身侧,为她摆好碗筷,温声问:“想什么了,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没有心情不好。”
“师尊或许不知道,师尊藏不住情绪。”
开心也好,难过也罢,轻易就能看出来。
虞知聆闷闷回应:“你这么懂啊,那你猜猜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墨烛慢条斯理为她剥虾,没有犹豫,精准点出虞知聆的心结:“想到了过去的事情吗?”
虞知聆没说话。
墨烛将剥好的虾递到她嘴边,虞知聆熟练张嘴咬下,被徒弟投喂久了,都养出肢体反应了。
“七绝地埋葬了魔界三护法,他身旁有个金蝉,可我听说,这只金蝉并非他的坐骑,加之师尊临回来前问我的话,其实不难猜,您见到那只金蝉了?那只金蝉是不是告诉了师尊一些事情,师尊想多了?”
“......嗯,她叫蝉罗,跟着回了颖山宗。”
“她跟魔界护法是恋人?”
“......其实那个不是魔界护法。”虞知聆斟酌用于,沉声说道:“他是妖域......现任妖王,就是你祖父的手下。”
墨烛剥虾的动作顿了瞬,神情冷淡,在虞知聆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他却又忽然继续,将虾肉递到她嘴边,机械性重复这个动作。
虞知聆拿捏不准他的情绪,他喂一个她吃一个,如今也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开口。
等了许久,半盘虾被他剥完了,虞知聆躲过他再次递来的虾肉:“能不能......吃点别的啊?我想吃菜。”
墨烛这才反应过来,别过头闭了闭眼,低声道:“抱歉,师尊。”
原来不是没反应,有反应就好,这样虞知聆也不至于那般担心了。
虞知聆自己接过筷子,自食其力夹菜喂饱自己,瞅了瞅一旁的墨烛,迟疑开口:“墨烛,我们会杀了他的,你放心。
墨烛应了声:“嗯。”
他并未再说话,虞知聆慢慢吃饭,开始缓和气氛。
“我今天还遇到可搞笑的事情,我不是被蝉罗卷走了吗,然后几个弟子活像?了娘一样,可可爱了,一直在找我。”
她说话轻轻快快,墨烛最受不住这般的虞知聆,唇角明显松动。
虞知聆再接再厉:“不过再可爱,都没我身边的可爱,担心你吃醋,我都没让蝉罗跟过来。”
见墨烛还是没笑,她蛄蛹蛄蛹朝他身边坐近了些,趴到他的耳畔道:“我说啊,家里养了只爱吃飞醋的小蛇,听春崖只能住我们两个。”
墨烛侧首吻住她的唇,一触即离,眸中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