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还在等仙尊吗?”
墨烛仰头看过去,一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吊儿郎当站在几步外的台阶上,肩上扛了几根木头。
“展朔师兄。”
墨烛局促起身。
他认识这个师兄,是颖山宗三长老相无雪的关门弟子,打小便对机关术感兴趣。
展朔轻轻叹气,走下台阶放下肩头的木材,在墨烛身前蹲下,摸摸他的脑袋。
“仙尊她......”
展朔神色犹豫,吞吞吐吐,墨烛在外的这两年学会了察言观色,心境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也知晓他的不对劲。
他有些慌乱,小手抓住展朔胸前的衣裳,怯生生问:“师尊她......她怎么还没回来呀?”
展朔捏捏他的小脸,避而不答:“你在这里做甚,今日天冷,回去等吧。’
墨烛心下不安,还是抓着他问:“我师尊去了一月了,弟子们说她以前最多一天就能回来,掌门他们也都离开颖山宗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师尊出事了?”
展朔没想到他一个七岁的孩子这般敏锐,心下一愣:“你......你看出来了?”
墨烛的心沉下去:“师尊她怎么了?”
展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抱住小墨烛解释:“濯玉仙尊是中州第一,去了四杀境那么多次,没事的,只是突然接到事务在外处理呢。”
墨烛偏生就是不信,小小的孩子在颖山这一月吃胖了些,脸上气色红润,可此刻却煞白如雪,挣开展朔便要跑。
“我要去找师尊,她说了会很快回来的!”
展朔一时不察被他挣开,反应过来后急忙追上去,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追一个七岁的孩子不费什么力气,很快便将人抱起。
墨烛手脚乱踢:“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师尊!”
展朔将他夹在胳膊肘下,说道:“你一个孩子去了能做什么,四位长老都去了,两位仙尊也闻讯赶去,我们只能等消息!”
时值隆冬,墨烛在这里坐了一月,脸上被风吹出了痕,拼命挣扎。
“我要去找师尊,我要去找我师尊!”
展朔咬牙抱紧这孩子,真是奇怪,明明他修为要远高于这小崽子,这会儿却几乎用了浑身的力气才能按住他。
一只蛇妖,力气竟这般大?
墨烛被展朔一路连拖带抱带回了山顶,刚将人放在听春崖,便见那小崽子扭头就跑。
“墨烛!”
展朔气得要吐血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再次被墨烛挣开。
“放开我!师尊,师尊,师??”
话音戛然而止。
小崽子忽然不挣扎了,展朔觉得诧异,见怀里的小崽子目光直直盯着某处,便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听春崖石阶足有几千,一人整缓步往上走,他们站在最高处朝下看去,云雾中的女子一身单薄青衣,依旧是过去常见的装扮,乌发由玉带松松挽起,风一吹,发丝随玉带飘扬。
墨烛从展朔怀里挣脱:“师尊!姐姐!”
小小的孩子眼神瞬间亮了,惊喜奔去,却并未看到女子面容冷漠,看过来的眼神里夹杂了厌恶。
展朔看得一清二楚。
墨烛刚扑进青衣女子怀里,便被人一把推到在地。
小墨烛跌坐在地,也不哭不闹,愣愣道:“姐姐?”
“虞知聆”居高临下,柳眉微扬:“你喊我什么?”
墨烛站起身,手忙脚乱端正姿态:“师尊。
她嗤笑一声,沿着青阶继续往上:“在等我吗?”
墨烛跟在她身后,拿捏不准她的情绪,生怕惹她生气,糯声道:“嗯嗯,我在等师尊回来,师尊饿不饿呀,我去准备膳食?”
展朔拱手行礼:“见过濯玉仙尊。
可她却并未理会他,从他身边略过。
墨烛被甩在身后,路过展朔之时一大一小两人对视,彼此眼里皆是茫然。
当晚,墨烛端着一盘果子,小心推开了院门。
他将果盘放在院内的石桌上,不忘摆上其他的吃食,这些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讨好师尊最好的法子。
屋门被拉开,墨烛惊喜回眸:“师尊??”
剩下的话未曾说完,他呆呆看着走出来的人。
一身艳丽的芙蓉色交襟长裙,青丝挽成华丽的云髻,簪了各式各样的珠银和绒花,往日眉心水滴状的花钿变成了艳丽的海棠花,她化了艳绝的浓妆,在这张脸上实在是格格不入。
墨烛:“师尊?"
“虞知聆”冷淡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果盘,冷笑了声:“想拿这个讨好我?”
墨烛摇头:“不......不是,您说过喜欢吃这个果子的,我摘了好多,等您回来吃.....”
“虞知聆”坐在石桌旁,除了口脂的红唇弯起:“你是腾蛇?"
她的手触碰上墨烛的脸颊,不知为何,墨烛在那一刻退后了几步,心下升起不适感。
他下意识抵触她的触碰。
“过来。”
声音很冷,带了威胁。
墨烛小手攥紧,喉口滚了滚,心下告诫自己,是姐姐救了他,他是她的徒弟。
他小心走上前,“虞知聆”的手掐住了他的脸,染着豆蔻的指甲深陷进孩子的双颊中,小墨烛皱起了眉,却并未喊疼。
“虞知聆”眸底冰冷:“腾蛇崽子,洄青蛇镯呢?”
墨烛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当时您救下我后,我并未见到洄青蛇镯,我以为是您拿走......”
“虞知聆”微微眯眼,看了他许久,忽的冷笑出来:“废物。”
她一把甩开了墨烛的脸,力气很大,一个七岁的孩子跌坐在地,额头磕在了石头上,血掩盖了双眸,他茫然抬眸看去。
"......?"
石桌上的果子被扫在地上。
“什么东西也敢端来我面前,肮脏下贱的玩意儿。”
墨烛坐在院子里,看那女子转身回到屋内,房门紧闭,他听到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像是她在找什么东西。
冷风吹干了他面上的血,墨烛用衣袖擦了擦,捡起地上的果子擦干净放了回去,端起一盘果子。
他不懂为何她忽然这般,到底还是对她的喜欢更多,还是糯声告别:“师尊,您不喜欢吃这个果子,我摘旁的果子回来。”
墨烛一晚没睡,跑下山去了山下的村子里,那里有座野山,山上生了许多脆甜的果子。
他将山上能吃的果子都摘了一遍,提着满满一兜回到颖山宗,洗干净后又给她送了回去。
“师尊师尊,这些果子也很好吃的,您尝尝?”
孩子的心总是真诚热络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仰头看着“虞知聆”,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爱些,因为长辈很喜欢可爱的孩子,他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
她掀翻了他搞了一晚的果子。
“你是个腾蛇,你爹娘知道你这般讨好一个人修吗,卑躬屈膝,毫无尊严?"
果子滚了满地,墨烛呆滞在原地。
"......"
他尝试了很多法子去讨好她,他每日将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她的院门前放了果子,小零食,以及他自己做的小玩具。
他想让她开心,像以前那样相处。
她却一件件扔出来,脏言脏语也随之而来。
“恶心下贱的东西。”
“你最好有点尊严,别靠近我。”
“洄青蛇镯到底在哪里,你不是腾蛇吗,你去感知它啊。”
她到底怎么了?
墨烛被她砸得浑身是伤,他坐在山头上,眺望山下的颖山宗。
他没忍住眼泪。
"......"
明明是她说很喜欢他的,她说会一直保护他,她说等从四杀境回来便与他结弟子玉契,为何?
为什么又不喜欢了?
有一日,墨烛听到听春崖传来激烈的争吵,是燕山青他们在吵架。
燕山青声音很大:“虞小五,你再说一遍?”
随后是虞知聆的声音:“再说几遍都可以,你们不要再来试探我了,我没有被夺舍,我也知道过去的记忆,我要专心修炼早日飞升。”
“……...…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觉得没意思,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做这么多事情?”
“小五,我是大师兄啊......”
“是又如何?中州离了我过不了吗,还是你们都需要靠我保护?”
燕山青摔门而出。
墨烛坐在山头,看到那个掌门走下青阶,气势汹汹,但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停留在某处,他忽然弯下身子,像是呼吸困难一般,脊背颤抖。
听春崖发生了很多次争吵,一开始燕山青他们会拿着各种礼物,企图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后来,越来越过分的话说出,直到“虞知聆”指着他们说:
“我不愿意再保护你们,如果你们真的在乎我,那就不要再拖累我了,给我个清净,让我早日飞升。”
拖累。
她是这般说的。
养她长大,教她走路教她说话,一口一口米粥喂大她的师兄师姐们,在她这里成了拖累。
燕山青他们不再来听春崖了。
八岁的墨烛,也接到了“虞知聆”的任务,让他去邪祟最多的东境除邪。
“你要当我的弟子,那就别给我丢脸。”
彼时他甚至还没结丹。
墨烛以为,自己只要做得好便会得到她的认可,他一个八岁的孩子,面对比他还高大的邪祟,冲在最前面,多次九死一生。
下山之时尚有个人样,不过在外历练了几月,瘦得不成样子,身上凡是能见到的地方全是伤,眼神凶狠,像只小狼崽。
他斩杀了数百妖邪,回到颖山宗后,燕山青他们奖了他许多灵石,墨烛几乎全拿去买了首饰和脂粉,他以为她喜欢这些,捧着这些东西回到听春崖。
她依旧是一身芙蓉色的袍服,将他的礼物摔在地上,蹙起柳眉甩了他一个巴掌:“真恶心,都沾了你的妖气。”
墨烛脸色煞白。
他再次下山除邪,十岁回来,仍对她抱有最后一丝期待。
然而这些期待,在她日复一日的打骂中逐渐消散。
直到他被掰开嘴,她笑着为他喂下噬心蛊,三月一次的噬心折磨。
直到她划开他的筋脉,按住挣扎的他,挑断了他的一半经脉。
他痛昏过去,昏倒之前,听到她的声音。
“听说腾蛇的筋可是上好的弦丝,拿来做武器再合适不过了。”
他以为自己会被她断了修行的路,可再次醒来,他躺在只有一张床的小屋中,身上血淋淋的,被划开的伤口大敞着,腾蛇超强的自愈力帮他止了血,她并未做到最后。
他熬了一月,痛不欲生,忍痛接了自己的筋脉,保住了自己的仙途。
一月后,他能走路的时候,提着剑出去,站在她的小院前。
那时候他十三岁,身量已经比虞知聆还要高了。
院门被打开,她瞧见他后眼神厌恶,转身朝后山走去。
“我要去闭关了,你滚吧,爱去哪里去哪里。”
墨烛看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心下生了杀意。
她彻底死在了他的心里,当年那个救下他,陪了他几日的仙子,被她自己杀死了。
在外除邪的那些年,他想过无数次要杀了她,她既然这般自甘堕落弄脏她自己,她也没必要活着了,他找到洄青蛇镯便会离开颖山宗,他要给当年的青衣仙子一个交代。
他要杀了这个自甘堕落的她,留下最干净,最美好的她。
在日后的无数年,他都会欺骗自己,年少之时有人对他伸出手,那人死在他七岁那年。
他会一直记着她,记得最美好的她,而不是那个丑陋、贪婪、心性不纯的她。
他会一直记得救过自己的她,那个青衣剑修。
他等着强大起来,亲手杀了她。
直到他接到传召,是她将他召回了宗,他拖着一身伤走入大殿,跪在殿下,隔了十年,再次见到那个青衣仙子。
她眼神稚嫩茫然,难掩对他的害怕,见面赠他的礼物不是打罚,而是满大殿的剑法。
十年了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墨烛眼前模糊的视线愈发清晰,执剑的手在抖,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在沸腾,杀心,怒意,与恨。
“小阿烛,你怎么不说话?”
坑边的女子蹲下来,原先被云社斩断的手完好无损,长出了新的血肉。
她像只毒蜥,如过去那些年一般笑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墨烛的脸颊。
剑光再次斩断了她的手腕,脖颈被人扼住,墨烛将她重重砸在树干之上。
他瞬移至她面前,一剑钉穿她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