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召躺在地上,胡乱踢了踢腿。
“小子,不打了!你是不是不要命啊,想找死啊,疼死老子了!”
他活了几千年了,何时这般狼狈过,一身红衣被腾蛇鳞片划烂,那只蛇格外暴力,蛇尾缠住赤之时,把伏召的肋骨捏碎了好几根,偏偏墨烛不要命,但伏召惜命。
墨烛瞧着比他更惨,他靠在围栏上剧烈咳嗽,喉口堵了一滩血,每一声咳嗽都带出大滩的血,脚边淌成了血汪。
伏召躺在地上仰头,皱眉道:“?,臭小子,你伤得很重,不过一柄剑,在这里多年都没有人敢,看你天分不错,回去再修个十几年必定能化神,届时再来拿它不行吗?”
墨烛艰难摇头,捂住嘴想要压下咳嗽,但血水还是从指缝中溢出。
等不了。
他来到第一百层,离那柄剑这般近,心里那种直觉更是明显,好像有种强烈的念头。
拿到它。
必须拿到它。
墨烛用了灵力强自压下血,抖着手掏出虞知聆给的灵丹,一口灌下。
虞知聆当真舍得下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上品疗伤丹药,但他伤得重,也不过是能帮他止血。
伏召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墨烛一步三晃,问他:“为什么要拿那柄剑。”
墨烛道:“没有为什么,就是要拿。”
红衣少年懒洋洋双脚交叠,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好像躺在软榻上一样悠闲。
“好心提醒你一句,无回剑是太虚境那块轮回石打造出来的。”
墨烛停下脚步。
伏召看着他,笑道:“轮回石,可以帮你找到所有活人,即使是鬼魂,也能帮你找到,你想找什么人吗?”
墨烛没说话,冷然看着他。
“那不是找人?抛去找人,它也不过就是一柄天级法器,何苦这么拼命,你腰间那个可是神级法器......不,那好像不是你的剑,神级法器只有一柄剑,这是逐青?”
他一个弹射坐起:“你是虞知聆的弟子?”
墨烛没搭理他,推开门进了藏剑的房间。
刚踏进去,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余下伏石坐在地上。
他又懒懒躺下。
“果然是虞小五的弟子,心高气傲,跟她一模一样。”
只要最好的,一旦选中了目标,不死不休。
他有预感,或许这柄从灵器阁建造后便一直留在这里的剑,今日真的可以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取走。
伏召在外面自言自语,虞知聆在灵器阁外提心吊胆,展朔拿到刀后慢悠悠往楼下走。
而进入藏器室里的墨烛身处无边黑暗,周围黑不见底,看不见一点光,抬手不见五指。
墨烛一眼便知晓,无回的考验是心魔,他已经进了无回的剑境。
这柄剑不屑于跟一个重伤的少年郎打架,墨烛能爬到一百层,无回已经足够欣赏他的战力。
它更想考验的,是他的心境。
修者,无论人魔妖,心境坚固,明台清静,无所畏惧,则大道无量。
墨烛元雷劫之时已经过了心魔关,天雷为他布下的心魔关是他父母,让他看到父母尚存,若他沉溺于家人尚存带来的美满,他会永远被困在里面,天雷也会毫不犹豫劈死他。
墨烛清楚知道那是心魔,也毫不犹豫击碎了幻境。
他没什么恐惧的,这柄剑唯一能考的好像也只有他父母的死,那是他记忆里最深的痛。
周围渐渐浮起白雾,一缕光自远处照来,越来越近,驱散黑暗。
要来了。
墨烛握紧腰间的玉牌,微凉的触感提醒他。
??不要沉溺于过去,过去无法改变,未来更值得珍惜。
未来里,有他喜欢的师尊,有他想要守护的小家,有颖山宗。
光亮在此刻进发。
他像是去到了另一个地方。
尸体堆叠,血水从千阶青阶往下流窜,虚空昏暗,血水几乎可以淹没鞋底,墨烛抬眸往上看去。
青阶高层,竖立着一块石碑。
一颖山宗。
而玉牌旁,跪着的人影低垂着头,墨烛看到那人影穿的衣服,瞳仁骤缩,心跳空了一瞬。
这……………是他的记忆吗?
一人从他身边经过,他看过去。
看到了一张比如今的自己成熟不少的脸,五官凌厉,一身黑衣劲拔,手上拎着的剑??
是旁的剑。
那不是如今十七岁的他。
二十七岁的墨烛抬起脚,踩着血水,迈上青阶,一步一步。
周围倒下的弟子们是他见过无数次的人,他甚至还看到了展朔的尸体,那个平日碎嘴的师兄瞳眸灰暗无光,胸口血窟窿穿过。
墨烛没有为他合上双眼,他只是向前走,走向象征着颖山宗身份的高耸石碑。
他站到石碑前,低垂着眸子,看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长枪从他的胸口穿过,发的玉冠掉落在地,乌发中有多数白发,风一吹,随风飘扬。
颖山宗掌门燕山青是中州有名的刀道大能,执刀的右手却齐臂而断。
墨烛半蹲下来,看着这个早已流干了血的颖山宗掌门。
他沉默了许久,越过燕山青的身影往后看去,百丈之外躺着另一具尸身。
红衣与血混在一起,看不出来血迹,但身上穿过的羽箭数不清,早已死去多时。
墨烛起身,越过一具具尸身,往颖山宗走去,他没去其他地方,他踩着血水,直到看到另一个人。
湖青色衣裳几乎被染成了红色,她躺在地上,尚有一口气。
墨烛蹲在她身前,漠然扶起她,掰开她的嘴喂了整瓶的吊命灵丹,却无一颗可以被吞下,全数被血冲出。
他沉默不语,固执为她喂丹药。
宁蘅芜气若游丝,微微歪头躲过他的丹药,嗬嗬吐气。
“灵幽道......墨烛,去报仇......为你师尊……………报仇……………”
“还有…….……去寻………………去寻小五......尸身啊......”
声音戛然而止,带了无尽的不甘。
墨烛看着无声无息的宁蘅芜,一手按在她的脖颈处,似乎在确认什么。
许久后,他收回了手,将宁蘅芜平放在地。
他接着向前走,来到听春崖,在峰顶上见到了属于梅琼歌的长刀。
墨烛看到峰顶旁的一滩血,垂首望向下方的深渊。
雷声嗡鸣,酝酿了一天的大雨在此刻落下。
大雨瓢泼落下,墨烛提剑离开了颖山宗,他走过一节节青阶,血水冲刷下来,浸红了少年洁净的衣摆,而他的身后,颖山宗内已是满地横尸。
雷电穿梭在昏暗的苍穹之下,轰然一声巨响。
周围骤然陷入黑暗,惨痛回忆消失,墨烛睁开眼。
十七岁的少年立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感受到自己浑身发寒。
“咦,为何看不到了,你的记忆怎么就到这里,看不到后面,心魔还怎么考?”
是很稚嫩的娃娃音。
墨烛看向面前的一团白色光雾,少年面无表情,抬手横劈而下。
光团连忙逃窜:“啊啊啊你不讲武德,我考的是心魔关!你最痛苦的记忆我还没找到呢!”
墨烛脸色很冷,拔出腰间的逐青剑,他此刻进入了无回的剑身中,因此可以听到剑灵的声音。
心魔?
没必要过什么心魔关,打服它就可以。
光团子左右逃窜,疯狂尖叫:“你怎么拿了个神级法器,你还带装备进来!啊啊啊啊啊!”
逐青是神级的剑,对其余剑灵天生便有压制。
逐青追得很开心,墨烛一招一式极具杀意,瞧着不像是夺剑,更像是在发泄情绪,要斩杀这个剑灵。
无回险些被劈到,也察觉出了这个少年生气了,它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跑到高出大声道:“我考的是心魔关当然要找你痛苦的记忆,你最痛苦的记忆我还没找到呢,后面什么都看不到了!你生气什么,是你要来夺我!”
逐青笑嘻嘻:“嘿嘿兄弟你别跑呀,我们一起来玩玩嘛。”
墨烛没说话,一招接着一招打。
无回骂道:“滚,谁要跟你玩!神级法器了不起!”
逐青就喜欢欺负人,追得很欢乐。
墨烛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满脑子都是宁蘅芜的话。
??去寻小五的尸身。
她现在明明好好活着呢,哪里来的尸身?
她怎么可能会死?
她是大乘境修士,谁杀得了她?
逃窜的无回躲起来道:“你到底在生气什么?那是你的记忆,又不是我杜撰的!”
墨烛冷声道:“我没有这段记忆,我师尊没死,颖山宗也没灭门。”
无回怒骂:“我当然知道颖山宗没灭门,但你的记忆里确实有这段!我可是轮回石打造的,我能看清人魂魄上留存的记忆,天雷都看不到!”
天
雷以为墨烛最痛苦的回忆是父母的死。
可无回知道,不是。
不
是他父母的死,也不是方才它找出来的颖山宗灭门,否则墨烛不会出来这么快。
但再往后它也看不到了,有一股力量封禁了他的记忆。
墨烛只是一招接着一招劈它。
无回不懂这都快流血而死的人怎么就这么不要命,扛着一身伤追了它足有半个时辰。
最后,无回彻底放弃逃窜,崩溃大喊:“啊啊啊好了好了!我跟你了!”
逐青剑停在白团子的一寸之处,墨烛冷眼看着它,似乎在思索它到底说得真话假话。
无回被逐青劈了好几下,浑身都疼,连忙结出契印。
“你取出心头血滴上去,我就是你的了,别打了别打了我的老天爷啊!疼死我了!”
墨烛收回逐青剑,面若寒霜划开心口,取出一滴血凝结在契印之上。
黑暗褪去,他从剑境中迈出来。
屋外的伏召坐起身:“?,这么快,一个时辰不到啊!"
墨烛没理他。
伏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嘻嘻道:“那我也可以出去了,你都拿到这柄剑了。
墨烛一步一晃,扶着栏杆往下走,一百层上来不容易,下去时更难。
他每走一步都险些栽倒,伏石跟在他身后,都有些不忍心了,颇为好心伸出一条胳膊。
“本少爷给你扶一下。”
墨烛没回应,他就这么一步一步靠自己行走,花了半个时辰,跌倒了无数次,提着那柄剑走到了灵器阁大门口。
他
拉开门,看到天边晕成大片的黄昏,落日熔金。
一人穿着单薄青衫,站在灵器不远处,眼眸弯弯看着他。
??去寻小五的尸身。
宁蘅芜对二十七岁的墨烛这么说。
墨烛忍了那么久的眼泪忽然落下,他蹒跚迈出灵器阁大门,唇瓣拿动,心口疼得厉害,手中的剑几乎握不住。
他朝她走去,虞知聆也笑嘻嘻朝自家徒弟走来。
“怎么疼哭了啊,伤这么重,师尊这里有上好的丹??”
墨烛一把扑上去抱住她。
虞知聆:“墨烛?”
墨烛从来不敢将污垢带给她,他每日见她之前必须要沐浴净身,抱她的时候总会洗干净手,他连用她的剑都要为她擦干净。
可如今,他浑身的血却都蹭在了她的青衫上,他已经完全丧失理智。
墨烛紧紧搂着她,脸埋进她的颈窝,鼻尖抵着她的侧颈,感受到她跳动的脉搏,温热的体温。
他哽咽落泪,抱紧她,要确认她的存在。
“师尊,师尊啊....”
虞知聆茫然眨了眨眼,伸出手回抱住他。
“墨烛,我在呢,我会一直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