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年五月中旬, 林夜是个大坏蛋。
《雪荔日志》
那半个晚上、半个上午的闹腾,以林夜的忙碌、雪荔对他的不再搭理中断。
他们回到府上后,林夜不是在和高太守互相试探,就是在嘱咐他的人手忙碌各种事宜。在婚礼前的前三天,小公子租住的这家府邸人员进进出出,门前络绎。
像是沸水汨汨,像是暗夜火烧。
林夜忙的时候,不再开玩笑,也不再问候雪荔一句,尝试和她沟通一句??他知道她不好控制,便从最开始将她排除在外。
雪荔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情绪大约出了些问题,让她比平时更加恹恹。她勉强打起精神,去和那对想出城的妙娘小情人沟通出城事宜。
反正她买到了“问雪”,她和林夜的雇佣关系也结束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亦有她的不欢迎旁人同行的小径。
林夜那一方的动作定在婚宴之日,雪荔这一方的出城计划,也定在了婚宴那一日的开城门时候。
三天时光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太守府迎新娘的那日。
雪荔从天亮时就不在身旁,而林夜间也不问,只欢欢喜喜地打扮一新,带着礼物登门,和宾客们共同去太守府上做客。
高太守没露面,管事则恭敬地将林夜迎到贵宾席间,说新嫁娘与新郎官稍后会来。
林夜这边在席上吃茶,唢呐声吵得他头疼。
他揉着额头埋怨这糟糕的品味时,阿曾悄然从人后出现,俯身到他耳边:“我们收到情报,粱尘回来的路上,他被人截杀了。粱尘向我们发讯号求救。”
林夜蹙眉。
席间有人偷看,见这位病弱小公子刹那间脸色苍白,神情不虞。
有武功高手动用内功,才从嘈杂喜乐中,听到小公子微弱的声音:“你带“秦月夜的人手去援助,务必让粱尘平安回来。”
阿曾退下。
席上许多人互相交换眼色,有的露出放心神情,有的唇角浮笑。
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林夜。
林夜看上去好像坐立不安,有待女奉茶倒到他身上,他因失态而责骂人。侍女泪眼汪汪时,林夜负气,以“更衣”为借口离席,再未归来。
此时,雪荔这一边倒是渐渐远离喧嚣。
太守为了儿子的婚事当真费了心思,当日开城门,重开商路水路,讨个吉利。
因城门重开的缘故,妙娘他们终于可以出城。
城门下问询时,雪荔一派淡然,妙娘和木郎磕磕绊绊。好在进出城的人太多,城卫没有为难他们太久,便轻松放行。
三人御马而行,沿着汉江一路北上。
密林如云,苍莽万里。
许是一路没人说话,气氛沉闷让人不适,妙娘纵马追上雪荔,庆幸而笑:“多谢小娘子护送我们。方才若不是你,城门口那关,我和木郎都过不去。”
雪荔没搭理她的话。
雪荔拂开面颊上的乱发:“你埋钱财的地方,在哪里?”
妙娘抬手遮目,看了半天,道:“应该不远了。”
雪荔:“已经走了很远了。你埋钱财的地方,这么远吗?”
妙娘心里一咯噔,和木郎互看一眼。二人都有些紧张,不知雪荔为何如此。
妙娘尴尬笑:“几个月前埋的啊......只是当时一直没下定决心离开。小娘子,你别这样凶,我害怕。哈哈,你老是问钱财,荒山野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越货……………”
她声音越来越小。
因雪荔看了她一眼。
雪荔平静:“是么?”
她一向如此说话,调子没太多起伏。只是此时林密路遥,她的声音在林木中回荡,难免听起来空旷阴森。
妙娘打个哆嗦。
她握着缰绳的手发抖,但她到底比她那个情郎强。
妙娘夹紧马肚朝前奔到雪荔前面,故作无忧:“这个方向。小娘子跟着我,我来带路。”
太守府那一方,新郎穿戴齐整,要准备去迎接新嫁娘。
新郎官却心情郁郁。
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这桩婚事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他想对新嫁娘多些了解,父亲却说没必要。
他们似乎认定只要婚娶结束,他就会和妙娘成为最恩爱的一对。
然而半个月前,父亲却突然对他说,他想了解未来妻子,不如让妻子来家中住一段时间。新郎以为父亲开明,满心欢喜地迎接未婚妻来家中小住。
他这位未婚妻,脸颊圆嫩,眼眸深邃,偶有调皮之色,颇有潇洒之势。
她生得明艳又性子活泼,高家这位郎君,一见便喜欢上了。
他什么都愿意和未婚妻分享,未婚妻却总是想出门,和他爹生出龃龉。
婚礼之前,昨夜,他未婚妻要被送回陈家待嫁。他向她保证,今日二人便能再见。
然而......新郎官一夜未眠,想着未婚妻那个古怪而怜悯的神色。
寒露染霜,她对他露出笑容,然她转身便走,毫不犹豫。新郎官做了一夜噩梦,总是梦到她抛弃自己,不要自己。
天未亮,他被喜乐声吵醒,呆呆在帐中坐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梦都是相反的。
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见到妙娘了。
打起精神的新郎官来到庭前,向父亲拜别,准备出门迎接新娘。然而,他一来到庭院,便傻了眼:
爹娘不在。
席间半数人离席不在。
席位空了一半,尚在座的诸位官员、客人也神色凝重,像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这里明明华灯彩绸,却不像婚宴现场。
一个管事看到新郎出现,诧异地将新郎拉到一旁,私语道:“谁叫郎君你过来的?”
新郎官茫然:“吉时已到,我该出门迎人了啊。怎么司仪不在,华车不在,我爹又去了哪里?"
管事神色复杂地看一眼这位天真的郎君:太守用郎君的婚事布了一场大戏,周遭人都知道婚宴另有他用,只有新郎官不知。
太守家这位郎君天真稚嫩,没有忧愁。太守也不愿让他手沾鲜血,太守只需要他活着,日后继承这份家业便是。
管事沉声:“主人有事出府了。郎君在府上稍待,凡事等主人回来再说。”
高郎君被管事硬拽去一偏廊下,他伸长脖子往宾客席看,越看越是不安:“为什么要稍等?阿伯,良辰吉时是拖不得的。
“对了,不是都说,咱们襄州城来了位‘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吗?我之前央求爹,说想拜访,爹说那位小公子今日会来........我怎么也没看到啊?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管事支吾:“啊,那位小公子、小公子,发病了吧。”
被咒发病的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出现在太守府与陈家相通的地道中。
林夜走在这片昏黑中,旁边有一位暗卫托着夜明珠,为他照亮前路。
这处地道中,此时不只有林夜和暗卫,还多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宾燕。
?燕昨日昏昏而睡,醒来便出现在这里,看这位小公子手捧夜明珠,俯身朝她笑。
她被他吓得一激灵,自己昨夜大约被下了药,才会一睡睡到现在,醒来又在浑然陌生的环境。
见她醒了,林夜笑意浅浅,起身端正:“娘子不是说想投诚吗?今日是个机会,随我一起走吧。”
他说罢,长袖一甩,便悠悠然背身,行于逶迤狭窄的地宫长径上。
窦燕怔愣一会儿,反应极快,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咦,这是哪里啊?小公子,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林夜解释:“这是襄州城下的一个地道。”
他侃侃而谈:“前几日,我和一位小娘子在酒楼偶遇,那位小娘子说太守府中有地道,我便觉得好奇怪。那酒楼没什么特殊的,离城门口又还远着,太守府何必挖那么一条地道?有什么用呢?”
窦燕鹦鹉学舌:“对啊,有什么用呢?”
林夜:“我猜那位小娘子,可能根本没弄清楚真正的地道在哪里。我让人暗查,东躲西藏,花了好多精力………………”
林夜的感慨声变轻,他们转瞬间走到一个拐弯处,林夜朝窦燕颔首笑:“你在这里的第三块砖上,用内力击打五下。”
宾燕:“......你自己怎么不敲?”
林夜无辜道:“我怀疑一会儿可能出现不太安全的情况,我身体不好,也许需要内力自保。”
窦燕:......这话,你这么诚实地和我说,合适吗?
林夜朝她眨一眨眼:“你若是打不开,我就杀你。”
他旁边的暗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燕。
窦燕权衡一下,嗔笑道:“小女子已经向公子投诚,怎会不尽力?”
她走上前,用上内力,重重敲击五下。
当下轰然,整面墙、整片天地开始旋转。
天地旋转间,窦燕被摔得跌在墙上,她惨叫一声“救命”,便双手乱伸希望有人救自己。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暗卫惊呼一声“公子”,毫不犹豫地抓住林夜,避开旋转的石门,护住林夜的安危。
窦燕气恼,咬牙,只好靠自己。
待变化停止,窦燕被摔得眼前金星乱转,三人落到了不再乱晃的空间。
窦燕被方才的尘土和砖瓦弄得灰头盖脸,捂着嘴咳嗽不住。而她抬头,定睛一看,林夜正望着前方,露出惊喜的笑:“你来了。”
狭窄的地道前路出现了一段空旷地,石门开启又关闭后,有一人茫然而立。听到声音后,有人急匆匆奔来??
那人凤冠霞帔,手持却扇,戴着镶嵌金丝的甘红色斗笠,提裙跑向他们。
那人奔跑的步伐说不出的别扭,想要迈开脚步,又被繁琐的裙裾束缚住。那人跌跌撞撞,甚至在奔到林夜身边时,还趔趄了一下,全靠林夜伸手扶了一把。
窦燕盯着那人细长的指尖,染着丹蔻的指甲。
她还没看清,林夜便甩开人,半恼道:“别抓我,你好重。”
好娇气的郎君。
窦燕在旁戏谑:“小公子怎能对小娘子这般无礼?我是江湖人士,才不介意。这位小娘子,便是太守家的儿媳妇吧?哎,小公子的罪过大了,好好的新嫁娘,你居然把人拐跑了。”
窦燕哀声:“小公子身边那位‘小情人'',可是不好相与的哦。那位小情人,可是一言不合,会杀人的.....就像小公子你现在威胁我这样。”
当日城门下林夜和太守的对峙,雪荔的圆谎,窦燕是看到的。
此时,林夜想起雪荔,目光轻轻眨一下,哼道:“我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燕不信:“是吗?”
林夜不搭理窦燕,他接到新娘,便宽慰地笑一笑:“咱们走吧。”
他自信满满:“我之前琢磨过,这条地道其实是可以出城的。等咱们出了城,和太守府错个肩,就安全了。”
窦燕干笑:“就、就我们几个人,保护新嫁娘吗?”
林夜天真地看着她笑:“对啊。”
窦燕提醒他:“你能摸出这条地道,是因为太守府透露给了你。万一这是陷阱呢?小公子,不需要我提醒你吧??想杀你的人很多。”
新嫁娘瑟缩一下,凑到林夜身畔。
林夜伸手抚了一下新嫁娘的手臂,仍朝窦燕笑:“这不是有冬君大人的加入吗?阿雪总和我说,冬君大人深藏不露。我想给冬君大人一个机会。冬君大人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