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大翁住在知知堂倒座旁的小跨院,院子独门独户,清净又自在。
伺候宁礼坤用完饭,宁大翁便回到自己的小院,要了一碟豆子,一碟白切羊肉,一碟皮冻,伴着一碗炒饼,便是他的晚餐。提壶倒了盏黄酒,美滋滋饮了一口。
上了年纪之后,一天差当下来,骨头喀嚓响,腰都直不起来。几口酒下肚,宁大翁长长舒了口气,惬意地靠在老竹椅中,竹椅跟他的老骨头般,一道咯吱响。
“阿爹,阿爹!宁才深一脚浅一脚扎进院子,汗流浃背来到宁大翁面前,惊慌失措道:“出事了,阿爹,出大事了!”
宁大翁慢慢坐起身,眉头一皱,道:“出什么大事了,我怎地不知,你且坐下来,慢慢说。”
“唉,阿爹,钱夫人先前来了家中。”宁才一屁股坐在矮案旁的小杌子上,抬手抹了把汗,哭丧着将钱夫人来之事细细说了。
宁大翁听得眉心都皱成了一团,问道:“毛氏如何说?”
“啊?”宁才睁大了眼,满脸不解地道:“阿爹,送走钱夫人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大事要听你娘子的主意。”宁大翁见宁才傻呆呆看着他,干脆道:“你去将毛氏一并叫来。”
宁才听话得很,当即起身朝外跑去。宁大翁看着他急吼吼的背影,皱起的眉始终不得舒展。
很快,汗水津津的宁才,与同样汗水津津的毛氏一起来了。毛氏落后宁才一步,笑容满面,恭敬又拘束地见礼。
宁大翁并非宁才亲生父亲,平时又在宁礼坤身边当差,毛氏极少见到他。对这个公爹,毛氏很是敬重且恭谨,毕竟他们一家的前程,都系在这个公爹的身上。
“坐吧,你们用过饭没有?”宁大翁温和地让他们坐,问道。
“还没用过饭,阿爹,我不饿。”宁才答道。
宁大翁道:“你不饿,你不吃便是。我让人再去那些饭菜,毛氏你坐,咱们边吃边说。”
平时在宁大翁身边听差的白术,照着吩咐去灶房提来了两碗炒饼,两叠小菜。宁才不敢吱声,赔笑着再去搬了只小杌子让毛氏坐,他跟着坐下来,主动替宁大翁斟酒。
宁大翁抿了口酒,夹了块羊肉慢悠悠嚼着,看着端坐着不动的毛氏,笑着招呼他用饭,“别拘束。吃吧。你看阿才,吃得多欢快。哪有什么大事,天塌不下来。”
宁才连惊带吓,又跑了两趟,饿得前胸贴后肚,正埋头呼噜噜苦吃,闻声只咧嘴干笑了两声。
毛氏见宁大翁并不当做回事,暗自松了口气,答了声是,挑自己面前的炒饼吃了一块。
“阿才先前都与我说了,你呢,如何以为?”宁大翁问道。
毛氏一下拽紧筷子,变得局促起来,飞快瞄了眼宁才。宁才也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道:“阿爹让你答,你自管照答就是。阿爹只会对我们好,替我们着想。要是想得不对,说得不对,阿爹不会怪你,阿爹会好生教导,你只管听着照办就是。”
宁大翁说不出什么心情,宁才孝顺听话,就是听话得过了头,万事不过自己的脑。
毛氏心道也是,宁大翁对宁才好,自己与宁才生了两儿一女,宁大翁待孙辈都不错,隔代亲,比对宁才还要关心。
“阿爹,我认为,钱夫人想要郎君的差使,拿了间铺子给郎君做补偿,钱夫人已经做得很是厚道。郎君虽姓宁,天下姓宁的多了去,宁氏宗亲众多,夫君能得明明堂的差使,宁氏宗亲中好些人暗自不满。郎君不如趁机将差使交出去,免得遭人嫉
恨,能得一间铺子,以后也不愁吃穿了。”
毛氏一边说,一边暗中主意着宁大翁的反应,见他神色寻常,不时点下头,知道自己说得对了路,便继续说了下去。
“大郎二郎他们还小,大郎在明明堂读书,书读得平平,二郎快要开蒙了,三岁看到老,我看他还不如大郎。我倒是盼着他们都能高中,京城那般多侯官之人,就算侥幸高中之后,也离不开宁氏的照拂。”
宁才听不得人说儿子不好,脸色不大好看了。他先瞪一眼毛氏,再看一眼宁大翁。宁大翁未曾发话,宁才便一声不吭。
“嗯,你考虑得很周全。”宁大翁欣慰不已,瞥了眼宁才,亏他还敢不服气,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们这一家子,本都不姓宁。我有幸得老太爷照拂,阿才有幸得我捡到,只要我们踏实本分,别妄想那不该想的东西,这福分,就不会差。”
宁大翁指着宁才吃得欢快的羊肉:“你可知这羊肉,江州府城内吃得起的有几家,能让下人也跟着随便吃的主子,又有几个?”
宁才低头不做声了,当年他家乡进了灾,父母都饿死了,他饿得奄奄一息,宁大翁陪着宁礼坤去任上时经过,见他可怜,捡了他在身边养着。
别说昂贵的羊肉,当年父母在的时候,一年到头,连猪肉都吃不到两回。
“我老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我在,老太爷在,你们就能得一分脸面,老太爷若仙去,我还老不死,你们可能得半分脸面。”
宁大翁盯着宁才,沉声道:“我见你似乎不服气,我倒不知,你的这份不服气,究竟从何而来。”
宁才被吓住,连忙道:“阿爹,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阿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宁大翁嗤笑一声,沉声道:“我跟你说了无数遍,让你大事上,与毛氏商量,你总是不听。毛氏比你看得清楚,就如钱夫人,比宁大郎君要聪慧能干。你是男人,男人也有不争气的,你就是那个不争气的,你就是不如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