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老了,大概他第一次犯了关节痛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63了。
按照时间线写,总能写上很多。
比如1830年,当艾丽西亚在花园里抱起女儿的那时起,蒸汽机车已经得到了应用,三年前英国的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线通车,法国的七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
在这场十几年的拉锯中,1829年天主教解放法案,1832年议会改革,辉格党人实现了改革理想,在英国政坛占了上风。
1830年6月26日,英王乔治四世崩逝,他的女儿,34岁的夏洛特女王登基。她的长子,威尔士的乔治王子,13岁。
自此,乔治亚时代彻底结束。
威廉.卡文迪许在格雷伯爵的政府,出任了外交大臣的职位。
他的政治生涯有点随意,但正如所愿,担任了一些要职,做出了一番事业。
还短暂地当了九个月的首相,他自嘲道自己是政党过渡的工具。
他顺带在宫廷里出任着荣誉的职务,像每一任德文郡公爵一样。
艾丽西亚则一直是夏洛特王后边的司寝女官,最被信任的那一个,始终位于第一位。
这对夫妇俩牢牢地把握着英国的宫廷,发挥着他们的影响力。两人支持改革,是保守的贵族势力中那一波新锐的力量。
一生迎合着整个19世纪变革的风潮。
卡文迪许家族就这样一路保持在权势的巅峰。人人都想与他们的子女联姻。
连带着有堂表关系的亲眷,都成了首屈一指的社交圈中心。
后面的国王乔治五世,更是下一任德文郡公爵的密友。
他们看着子女成长,一直到浪漫主义的风潮过去,现实主义回归了人们的视野,巴尔扎克,狄更斯成了文学沙龙的座上宾。
1859年达尔文《物种起源》一书出版,提出了自然选择和共同进化学说,用科学颠覆了宗教的传统,伊甸园终究成了神话,上帝造人成了虚妄,后半世纪,是真正属于理性和科学的时代。
就这样,进入1860年后,整个欧洲连同北美动荡不安,美国南北战争,俄国废除农奴制,普鲁士王国统一德意志,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始,人类进入“电气时代”。
卡文迪许正如他所预感的那样,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比她大九岁,年龄的差距在青年中年追平,到老年时又逐步显现。
他们花费在疗养院的时间越来越多。那天晚上,他轻柔地吻醒她,他说他觉得不太好,他梳理着她变浅的长发,叫着“my dear”。
始终平静的语气。
那是1860年,两人的子女都成家立业。艾丽西亚65了,他也已经74岁。
医生来检查,孩子们从各地赶来。还好只是个意外,他缓和了下来。
艾丽西亚握住他的手,她意识到了,从那一刻起。他引以为傲的身材,最后还是被苍老代替,那副胸膛一点点干瘪,只剩下跳动的心脏,她倾听着他,俯在身前,手背交叠,小指戴着那两枚快半个世纪的婚戒。
离他们庆祝50年结婚纪念日还有两年。
1860年,克林诺林裙流行,层层叠叠的衬裙加上鲸骨的裙撑,比以前都要大的夸张裙摆。
她大概三十年前就跟他抱怨死灰复燃的紧身衣了,她从来不给女儿束腰,她认为不健康。
而他也穿成了会被后世人认为是现代的老绅士。
他们打扮整齐,决定去拍一组照片。
新兴的拍照技术替代了过去画像纪念的方式,大概每一个十年流行风潮下,两人总会画幅肖像。
在相机面前有着漫长的曝光,到1860年后在人像上的应用才越来越多。
他们站了半小时,他支撑着她,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他胸前是她替他戴上的白色栀子花,散发着一种开尽的香气。
跟大多数的贵族一样,在这样陌生的机器面前,露出庄严肃穆的神情。
一起拍了照,留下影像。
1862年,在他们过完周年的两个月后,威廉.卡文迪许过世了。
时年76岁。
他没有活得更久,一切都刚刚好。就像他预计的那样,他会比他的妻子早死十几年,虽然他总希望能活得更久,再多那么几年。他当然也期盼她能一直活下来,又觉得这像一种折磨。
于是他说??
“阿莉,不要为了我悲伤。”
他说了和她外祖父一样的话。时隔四十年,他知道这样反而能抚慰她。
他一直很了解她,他从她一出生就认识,用这六十多年的时光不断加深。
他们脸贴着脸,她着眼睫,他死在她的怀里。
“我们的母亲深爱着我们的父亲,这毋庸置疑。......我们都以为她支撑不住,可她最终走了出来。”
艾丽西亚夫人,或者说第二代萨瑟兰女公爵,德文郡公爵夫人,在最后留下来的影像是,一张张照片里,那张蒙着黑纱的面庞,垂下的嘴角,和敛起的眼眸。
她孤身一人,她不苟言笑,她好像从没笑过。
她始终从里往外,静静地注视着。
......
她多活了十年,不多不少。
伦敦的街道变化很大,她路过伯林顿大厦时,总会仰头看着。
那座伯灵顿拱廊在1821年时候被修建起来,到现在物是人非。
工厂遍布的伦敦,满是黑烟,人们不喜欢呆在这,更愿意住在郊外。
再加上那几次霍乱和蔓延的恶臭,唯恐避之不及。
城市化的扩张和火车的运行,伦敦逐渐远离了她记忆中的模样。
艾丽西亚发现她看不见蓝色洁净的天空了。不由得想起来以往郊游的时候。
她挽着他的手,他们经常骑马,到了季节去苏格兰猎松鸡,他给她吹长笛。她脚掌踩上他的脊背,他握住脚踝,却没有动作,只看她,她干脆地踏住那只俊脸。
他吮她的手指,脚趾,她总怀疑,他是不是有奇怪的癖好。但又喜欢他这样。
到后来,她看着镜中长出细纹的眼尾,映着的是他亲昵靠过来,那对斑白的鬓角。
他上了年纪后多了种儒雅的风度。
他惯会装模作样,他一把年纪了还索要她的吻。他有时候稳重,有时能觉出内心永远装着一个孩子。
“我总是很想念他。”她在日记里说。
她写了几十年日记,这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他对她而言也是。
她继续着他写作的故事,描述着她这一个十年。
她没停止过天文观测,到后来,出现了一种天文照相术,能拍?下星空影像。她遗憾他没能看到。
她一生记录着观测的那些星云和行星。
她最后提笔将乔治之星周边的那颗新卫星,命名为W.A.C.
用了他最喜欢的中间名。
九年前发现的第一颗,A.A.C.
他们的故事由他开始,自她的笔下终结。
她在末尾,为他们的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William & Alicia.
它们各自做着周期运动,周而复始,没法相遇,但能看到彼此。
百年又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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