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儿, 我也可以......
夏芙狠狠一怔,只是随口而出的话,为堵他的嘴,却被他接住了。
这应该是她当年最想听到的话吧。
多么美妙动人,来自世家第一人,程家掌门人程明显。
可她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委屈,很难过,很低落。
“你不可以!”
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他。
“您是程家家主,您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背负阖族的荣耀和名誉,你不可以。”
程明昱瞳仁深深一缩。
她眼神明明白白,“我要的,你给不起,你要的,我也给不起。”
她不可能去给他做程家宗妇。
她不会再踏入婚姻。
“我九死一生活过来,不是为了回到程家。”夏芙忽然凄然一笑,这一笑带着几分梦幻般的破碎,“我在哪都可以过得很好,除了程家。”
这一句话饱含当年被程家族规被世俗纲常束缚的无数心酸和委屈。
程明昱当然明白。
明白她当年在程家的困境。
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芙儿,当年你为何跳崖?我说过有什么难处,可以遣人知会于我。”
他和母亲再三敲打,四房老太太不可能委屈她。
当时兼祧的事记在族谱,阖族没有人敢说她半个字。
哪怕是想要儿子,后来他也答应二次兼祧了。
那时程明?还没有消息,她不应该是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跳崖。
除非她不愿意跟他,羞愤而死。
夏芙闻言眼底的光色一晃,仿佛回到当年无法左右自己情绪,又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拽着帕子捂在胸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好似想要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晰,也好似逼着自己将曾经压在心底的伤口给剖出来,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人,睁眼闭眼都是他,就连午夜做梦也梦到他在我身子里穿凿,是吗?”
那层笑容艳丽似五彩斑斓的泡沫,一戳就破,
“告诉你,我们曾经承诺过往后不再纠缠,告诉你,我明明该守着我丈夫的牌位本本分分过日子,而心里却无法自拔地念着他的堂兄是吗?”
“告诉你,我那么那么想与他在一处,却与他之间隔着世俗纲常,隔着君子之约,隔着一个死去的丈夫,隔着整个程家,是吗?”
那个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地自责,一面是对丈夫的愧疚,一面是对程明显控制不住的眷恋。
“家主...”她用她曾最爱的称呼,喃喃道,“您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漩涡,引人着迷,但我已经在里头溺死过一次,不想再陷进去。”
这一字字仿若箭簇重重锉在程明显心口,将他钉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从一开始,真正导致她跳崖的人仅仅是他而已。
倘若他不那么循规蹈矩,不背负那一身君子的龟壳,迈开一步,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可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原来,他只要伸一伸手,他们便可不必错过这十九年的韶华。
原来,他们曾两情相悦。
浓烈的一口血腥堵在程明昱嗓眼,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芙往后退开一步,神色恢复如常,“我从不后悔遇到您,也希望您不要让我后悔,我跟云南王很好,我和家主您到此为止。”
她转身离开。
程明昱呼吸一室,眼底的光一点点坠下去。
伊人已远去许久,河面上的花灯渐渐燃起,程明显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皇宫,老仆搀着他送上马车,至程家巷子里,又将他扶下来。
从这个巷子口,至他的书房,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难走,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墙角的灯芒变得光怪陆离,好似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倾倒。
她曾经偷偷抿唇的那一抹笑,最后一次见面她克制的期待,还有那些岁月里,她怀着孕去祈福,他隔墙而立静静地守候,那年八月初一的雨夜,她在产床上撕心裂肺地痛,他不经意送的珊瑚串被她留了整整十九年,她也爱弹西江月,所有的所
有,在他心口撕扯,最终形成一股炙流,将那支箭簇给逼出。
鲜红的一口血喷在墙面,程明昱顿住脚步重重地闭上了眼。
老仆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搀住他,
“家主,家主…………"
“快,快请大夫!”
*
马车徐徐往云南王驶,夏芙自上了马车,就不再说话,一个人静静垂着眸握着那串珠子,一动不动。
程亦安心里一阵难过。
没有什么比明明相爱却阴差阳错错过更令人遗憾,心痛。
她轻轻揽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也终于明白为何娘亲不肯见爹爹。
大概是明明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却又被爹爹硬生生拉了一把,在嫁人后,得知曾经的心上人也爱慕她,更令她难受吧。
夏芙听得身侧女儿一声一声叹,忽然觉得好笑,她抬起脸来,温柔望着女儿,
“安安,娘亲没法给你一个家,但愿意往后天天陪着安安,安安能原谅我吗?”
程亦安失笑,“娘,我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你们照顾,只要你们好,我就好,无论您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您。”
现在的娘亲,反而不是最令她担忧的。
娘亲显然已走出来,打算过自己的日子,她身边怎么着还有云南王。
爹爹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孤苦十九年,今日受了这么重的打击,往后会如何实在叫人悬心。
不过当着母亲的面,程亦安未表露出来。
“娘,您真的不打算回云南了吗?”这可是突如其来的喜讯。
夏芙笑道,“嗯,往后我就留在京城。”
程亦安兴奋地抱住她,不消说娘定是为她留在京城。
“那王爷怎么办?你们夫妻分隔这么远不大好吧?”
夏芙敷衍道,“王爷每年总要回京与我们团聚的。”
朝廷需要质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娘亲放心,还有我跟陆生,我们一定好好孝敬您。”
“好呀……”夏芙咧嘴笑了,心里已经在盘算,隔日得去选个地儿,筹备药铺的事。
垂眸落在腕间那一串珊瑚珠子,她目光定了定,退下来套在程亦安另外那一只手上,
“安安,娘亲这串珠子给你了,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这串珠子见证了安安的出生,见证了她与程明显那段时光,没有谁比安安更有资格来保存它。
程亦安看着这串珠子,心情五味杂陈,“是爹爹赠给您的吗?”
夏芙垂眸点头。
马车刚抵达云南王府,程亦安搀着母亲下车,就发现一贯伺候父亲的一位仆人焦急地在对面张望她,程亦安心头突突一跳,赶忙走过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那仆人急道,“三小姐,家主吐血了,您快些去看看吧。”
程亦安猛吸了一口凉气,她什么都不怕,就怕爹爹咳血,前世爹爹就是这么死的。
程亦安顾不上了,连忙折回来与夏芙道,
“娘,家里有些急事,我得去处理。”
夏芙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你路上小心些。
程亦安这厢赶忙登车,往程府奔去。
云南王府离着程家有些远,程亦安吩咐表青赶快些,裘青却也不能不顾主母安危,至程家侧巷子里时,已是戌时三刻,仆人立即领着程亦安从隐门直抵程明显的书房,程亦安迅速赶到抱厦,轻轻推开门,却见程明昱躺在榻上睡得正沉,脸色十
分苍白。
焦伯伺候在侧,见她过来连忙让开,哽咽道,
“三小姐,家主从未病得这般重,他不让惊动任何人,可老奴不放心,还是请了您来。”
“这是自然的。”程亦安点点头,净了手,在床前锦杌坐下,问老仆道,“老太医可来看过?”
焦伯叹道,“已经看过了,说是郁结于心的淤血吐出,并不算坏事,开了药让好好修养,就没旁的话。”
程亦安悬着的心落下,目光移至榻上的程明显,忍不住握住他发凉的手,
不一会药熬好送了来,程亦安试图唤醒他,“爹爹,爹爹该用药了……”
程明显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轮廓在眼前晃动,仿佛听到一道柔软的嗓音在唤他“家主,家主...”,程明显挣扎着要起身,“芙儿……”
老仆立即上前帮他,用引枕给他靠着,程明显再定睛一瞧,看清是程亦安,眸色微微一顿,旋即满脸尴尬。
程亦安装作没听到的,从下人手里接过药碗,
“爹爹,女儿给您侍奉汤药。”
程明显看了药碗一眼,没有动。
程亦安不高兴了,“爹爹,您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要女儿哄您?”
程明显被女儿说得极是不自在,主动从程亦安手里接过药碗,自己喝。
程亦安满意了,等他喝完,接过药碗交给仆人,见他眼底郁色不减,便扯着他衣袖劝道,
“爹爹,您别难过了,您还有我呢……”
程亦安最怕他不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