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队伍越来越壮大,话事人也多了,比如一些乡绅和守将,他们不像白银山的将士,对陆栩生言听计从,陆生每每提出作战计划,他们总要根据自己的认知提出一些见解甚至异议。
对于接下来往何处进军,大家伙便起了分歧。
“东南的深山里终究是八大豪族做主,我的意思是咱们干脆往西,进驻江西,同时让朝廷派兵接应,在江西广信站稳脚跟,再与江成斌的水军两厢夹击,好叫江南豪族俯首。”
“没错,这是上上之策!”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金城一个小豪族,也称乡绅,曾依附于章家,陆生进城后,他明智地选择投诚,想帮着陆棚生平了江南,将来也好跟朝廷申功混个官职当当。
陆栩生身侧一位白银山的副将指着沙盘道,
“若是去江西广信,必路经衢州府,可是衢州府已是重兵把守,咱们过去,必定损失惨重。”
这时那位乡绅露出诡异一笑,他指了指江山这个小乡镇,
“将军有所不知,我对这一带熟悉得很,衢州是萧家地盘,重兵把守没错,遂昌是庾家地盘,庾家也定拼死守护,那么夹在这两家当中的江山,就成了互不管地带了。”
“你们信我,庾家与萧家挨得近,双方之间不对付,他们谁都不愿意伸出手帮对方一把,所以江山的防线必定空虚,前有拦截,后有围堵,唯有这里是个突破口,陆将军,您虽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可到了江南这小山头,您信我准没错。”
大家伙都十分赞成这位周先生的献策。
陆生捏着下巴望着沙盘,若有所思,“说的有道理。”
“但,我们这么多人手,一道行军十分惹眼,这样吧,咱们分兵,周先生领着你的人马先往江山探路,占据有利地形等待后援。”
“好!”那位周先生极是胸有成竹。
“李将军并我白银山十名副将携三万人马往衢州府进军,你们不必强攻,打了一阵便往西北去开化,从这里召集民兵壮大声势,坐等江西广信援军,届时两厢夹击衢州,衢州府必破。”
“至于余下人,留三千人随我断后,其余人折向西南,先佯装攻打板固,实则走严博,随后去广信汇合。”
这一番安排可谓缜密无间。
大家都很佩服,“只是将军亲自断后,实在叫人不放心。”
陆栩生笑道,“虚虚实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放心,只有我断后,他们才以为大军在龙游,不敢跟过去,给你们去广信汇合制造机会。”
“不愧是我们大晋的常胜将军,跟着将军打一次仗胜读十年兵书。”
这些乡绅守将免不了对陆生一阵吹捧,陆生笑而不语。
陆棚生这番调度一字不差被禀到沈逸案头。
坐在严州府的沈逸看着陆生的出兵计划,险些笑出声。
“他陆生不知道吧,召集民兵有他的好也有不好,那就是容易渗透奸细,这不,咱们的人佯装降兵安排进去,陆生的动静就瞒不过我了!”
“跟我斗!”
沈逸阴戾地笑了一声,旋即正色吩咐管家,
“去请各位家主。”
是夜,各家家主齐聚严州府的沈家别苑,沈逸根据陆栩生的计划重新调整布局。
“诸位,决不能将陆棚生放去江西,一旦他去了广信,咱们与朝廷为对的消息就能传出去,届时朝廷派大军南下,咱们就麻烦了。”
“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将陆棚生射杀在东南深林内,明白吗?”
“明白!请沈家主下令,我等必定全力以赴!”
“好!”
江山镇外围的伏兵不动,其余几处根据兵力多寡调整用兵,事不宜迟,好几家家主决定亲自去前线督战。
最后跟着沈逸在严州府坐镇指挥的只剩王家家主与崔家家主。
王家和崔家素来拥护沈逸,这里算是沈逸最稳固的结盟。
三日过后,前线战报出来。
“家主,陆栩生各遣五千将士夹攻衢州南北。”
“无妨,他这是给周士绅与西北行军制造机会。”
“可他在章家堡截获了几门炮火,火力太猛,打得萧家少主不敢出城。”
沈逸沉吟片刻道,“从寿昌调五千县兵和民兵过去,助阵衢州府。”
“好!”
半日后又来了战报,
“周士绅领着一万人往江山进发,快进入了咱们的伏击!”
沈逸一愣,“一万人?不是说好只有三千人吗?”
陆栩生最先的计划里是给三千人到周士绅,让他先去打探江山镇情形,怎么突然增至一万人?
身侧王家家主猜想道,“毕竟陆棚生也不是无能之辈,约莫着晓得咱们调整了兵力,不想跟咱们硬碰硬,所以多遣了人去江山,意图占据葫芦山,等着广信那边接应。”
沈逸颔首道,“是有可能,既如此……”他重新回到山川地形图前,目光落在江山附近,
“你们王家再从仙霞岭这边调兵过去,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去江西。”
“好!”
又是两日过去,各路兵马已到位,双方打得正如火如荼。
不多时,战报送来沈逸跟前,沈逸还在戏园听曲呢,闻言招手示意伶人停下,揉着眉心问管事,“什么情况?”
“那陆生太狡猾了,知道咱们兵强马壮,交手不到一个时辰便退场,其中西路人马往凤林逃去!”
“不可!”沈逸霍然起身怒道,“把遂安的人手都给调出去,堵住凤宁之西,务必将之扼杀在凤宁界内。”
“遵命!”
沈逸行至长廊处,下人见他出了汗,连忙追着送来一块帕子,沈逸接过帕子拭去汗,望着园子里葳蕤的草木微微出神,
就在这时,廊庑尽头奔来一名管事,那管事苦着脸朝他拱袖,
“家主,两江总督府来人了!”
沈逸顿感头疼,“来的是谁?”
管事愁道,“江成斌坐下军师姜楚河。”
沈逸抚了抚额,不消说是为陆生的事而来,再不杀了陆生,朝廷的压力顶不住了。
“你就说我病重,不便见他,还有,许他三百万税额,告诉他,四月初,江南抽分局会补上上两个月的缺损,一定让他给朝廷交待。”
管事听了放了心,“家主英明!”
先拿赋税稳住江南总督府与金陵官府,如此没有后顾之忧。
将人打发出去,沈逸折向戏台,摆摆手让那些令人退下,回到了书房,问随侍,
“陆棚生本人在何处?”
那随侍就坐在沈逸书房门口的桌案后,在他面前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匣子,均是各处送来的战报。
而陆棚生有关的战报就在当中最显眼一个匣子。
他立即翻开最新一封战报,“陆棚生本人还在龙游城,他召集麾下三千将士,并龙游百姓挖壕筑工事,听里面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谁跑了他都不跑,他就是要站在龙游城,看看豪族能把他怎么着!”
“有种!倒是没损他父亲的威名。”沈逸冷笑。
“家主,情报显示,陆棚生不愧战神之名,他带着人亲自上阵,打退了咱们十几次进攻,咱们的兵别说龙游城,就是外围的山头都摸不着啊。”
沈逸深吸一口气,白皙的手指扶在桌案,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
“把严州府的兵力派去龙游,我要陆生的项上人头!”
那随侍惊道,“严州府还有一万两千精兵,他们走了,您身边可就没人了,您看需不需要留些人手驻扎严州府!”
沈逸对着他桌案一脚踢过去,暴怒道,
“陆栩生都被我逼去了江浙边境,离着好几百里,我怕什么!”
“去,留下两千人驻守,其余人全部压去龙游,别的人都不管,这一万精锐团团围住龙游,我只要陆栩生的命!”
“朝廷派了陆栩生一人来,就想撬动整个江南,门都没有!”
“而我呢,只要杀了陆棚生这个人,就万无一失,明白吗?”
随侍被他阴沉的脸色给吓坏,忙道,“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派出的这一万人手有五千是严州府守兵,还有五千是沈逸的私兵,这五千私兵有多精锐?其装备不亚于朝廷禁军,人人一匹好马,一把弩机,良弓好箭,且每五百人配备一路虎蹲炮,只需这支“御林军”出马,陆棚生必死无疑。
沈逸原先低估了陆栩生的能耐,也怕折损了这支宝贝,故而不轻易派出,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他藏着掖着了。
派出这支骑兵后,沈逸长出一口气,倒头就睡。
他相信不出两日,就能看到陆生的人头了。
沈逸此人极有情调,他不像程明显有经世济国的报负,他只想做他的地头蛇,这些年他就像是这些山头的土皇帝,有银子有百姓还有矿山,比金銮座上的皇帝还舒服呢。
睡醒,他开始抚琴,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曼妙的舞姿,给这奢华的别苑又添了几分糜艳。
那美人儿如灵蛇般舞动身姿,朝他频频投来媚眼。
沈逸却不为所动,他喜欢看美人,却不喜欢睡美人。
除了府中几位要紧妻妾,他并不贪图美色,不是什么人都能往他床上爬。
比起美人,他更享受这种拿捏人心的快感。
想必陆栩生眼下已焦头烂额了吧。
琴音忽然从舒缓到疾快,恍若暴风骤雨侵袭而下,那美人儿腰肢扭得越来越快,沈逸也键指如飞,只突然间门外一道惨厉的叫声划破天际,惊了沈逸的弦,他指下琴弦霍然崩断,鲜血顺着他指腹汩汩而流。
舞女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俯首,“家主…………”
沈逸没看她,侧耳一听,隐隐约约似乎有杀声逼近?
怎么可能?
这严州府远离前线,哪来的杀声?
就在这时,几只快箭破支摘窗而入,直挺挺射中他两侧的柱子。
沈逸人晃了晃,意识到不妙,蓦地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前方穿堂的门被从外撞开,他的几名家丁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家主,家主..."
“那陆生...陆生他来了!"
沈逸脸色顿时一变,待要迈出,脚不甚往门槛一撞,险些跌下去,他抚着门槛惊盯着家丁,
“他不是在龙游吗,怎么来了严州府!"
那家丁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他脚下爬来,
“属下也不知道啊,您快些跑吧,再不跑来不及啦!”
沈逸还不肯相信,他运筹帷幄,奇兵尽出,陆栩生怎么可能杀进严州来?
陆栩生来了,而他身边已无可御敌之兵...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他越出门去看。
不料那家丁并另外两位管事团团将他抱住,抬着他往后院去。
行至后花园的林道,撞见做客的王家家主和崔家家主,三人相视一眼,心情那个叫难以形容。
顾不上多说,沿着别苑后门只管往后山上跑。
顺着竹林刚上坡顶,忽然一道冷冽的嗓音从侧后林子里传来。
“沈家主,别来无恙!”
沈逸听着这道熟悉的嗓音,整个人僵住了。
上一回碰面还是什么时候,是金陵城的衙门前。
长公主召集豪强与金陵地方官员,商议清丈田地一事。
他当时指着陆栩生鼻子说了一句什么话?
骂他不该将枪杆子对准自己人。
而现在,陆栩生的枪杆子瞄准了他。
沈逸深深闭上眼。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从陆生除掉章浑天开始,他就计划着今天这一幕。
先是进犯沈家锡矿,将他从杭州府逼出来,等他来到严州,陆栩生佯装西逃,眼看他要西逃,豪强们岂能坐视不管,等着陆生拿到证据去朝廷告状呢?
于是他沈逸必定调兵去围剿。
陆栩生是何等聪明啊,利用他的奸细将自己的行军计划透露给他,好让他按着陆栩生的计划而布兵,他以为是陆棚生进了自己的圈套,殊不知人家陆棚生是将计就计,又或者说早早就把一切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这般一步步将沈家这边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调出去,好最后来个将军,来个擒贼擒王。
什么叫算无遗策,沈逸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不是用兵如神,这是神在用兵。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君入瓮,擒贼擒王,这三十六计,他陆生玩得炉火纯青哪!
沈逸转过身,举起双手,冲着来人平静道,
“陆将军,我沈逸今日输的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