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上下直到第二日午时方等回陆栩生。
老太太一夜没合眼人恹恹歪在罗汉床,打不起精神,大夫人也心力交瘁,眼角的皱纹都给逼出来,二房人倒是一切照旧,二夫人甚至遮掩不住痛快之色,就三夫人也只面上装出几分担忧。
今日原是老太太六十一的寿诞,去年大办过,今年就没准备多少席面,然而昨日出了事,陆府更是对外声称不宴客,唯独最为亲近的姻亲过来探望。
陆家两位姑奶奶回来了,一位是大老爷的女儿,嫁去鸿胪寺卿魏家的大姑娘陆书桃,抱着大夫人一双眼已哭成桃子,另一位则是陆棚生的嫡亲姐姐,嫁去礼部侍郎府上的二姑娘陆书婉,与两位太太一般,作为母亲心腹的两个女儿素来也不和睦。
陆栩生回府,便见前厅聚满了人,一个个眼巴巴望着他,好似他是大罗神仙。
新任的齐管家恭恭敬敬将人迎入厅,正厅东面暖阁内,老太太坐在上首,长房在左下,二房右下,三夫人带着两个女儿挨着程亦安坐着。
昨日等陆栩生久久不回,三老爷带着大少爷陆云生出去走门路去了,这会儿听说陆棚生回来,急匆匆回府,一家人各自落座纷纷看着陆栩生。
“栩生,怎么样了?你大伯可还好?”
最发话的是三老爷陆明,这位三老爷倒是个实心人,对两位兄长都十分恭敬,府上只要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向来尽力。
老太太下首给陆生留了位置,但陆生没坐,吩咐他父亲留下的一位杭管家,端了一把圈椅坐在最南面,茶水递到他跟前,陆栩生慢腾腾掀开茶盖,吹了吹茶气,大约是嫌茶水过于滚烫,又搁了下来,这才回道,
“不怎么样。”
大太太心咯噔一下凉了,捏着帕子掖着眼角,哭道,“案子很严重吗?"
陆栩生却是看着程亦安回道,“我昨日一直在军营,半夜回来听说此事,便去宫里打听,方才从岳丈大人处回来,”
说着语气略有几分严肃,“塌方本不严重,偏巧淹了两艘漕船,差点闹出人命,得亏是那些官员水手发现及时,跳了水,否则大伯这会儿就不在都察院,而是在刑部了。”
“而这两艘船呢,押送的恰恰是织造局的进贡,宫里娘娘们除夕的新衣都在里头呢,这会儿织造局又上哪赶一批最好的来?织造局的官员在正阳门前骂街,连上三道书,逼着圣上严查偷工减料,半拉子工程,工部上下如今是人人自危。''
大夫人听得晕乎乎的,只在乎一句,“那...有的救吗?”
孰知那陆栩生闻言就这么掀开一眼,旋即眼皮耷下,继续喝他的茶。
大夫人一时摸不着他的态度,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大少爷陆云生便赔了个笑脸,
“二弟,你在宫里路子通,面儿也大,可想出转圜的法子来?”
陆栩生冷不丁抬眼,漠然看着他们母子,
“我为什么要想法子?”
这话一落,屋子里忽如下了一片冰雹似的,气氛僵住了。
大夫人和老太太对了一眼,才意识到事情好像与她们料想的不一样。
“栩生啊...”大夫人嘴角都在抖了,挤出一丝讪笑道,“他...是你大伯呀,都是一家子骨肉,你不能看着他出事吧?”
“我为什么不能?”陆栩生眼神淡淡的,如削尖的利刃淡淡劈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茶饼,说不出的意态悠闲。
二姑娘陆书婉看弟弟这幅脸色,意识到他没打算帮长房,顿时心情大畅,不由分说出气道,
“大伯母好意思说一家子骨肉,当初我爹爹战死,生下落不明时,你们可有替我们二房操一点子心,不仅没有心痛我爹爹和栩生,甚至落井下石,趁着栩生不在京城,便糊弄着老太太去宫里抢走我爹爹的爵位。”
“你们当初做得出来,如今怎么有脸来求我们?”
大夫人闻言往后一跌,彻底摊在圈椅里,脸色寡白寡白的,跟没了气似得。
原来....原来在这等着他们呢。
那层遮羞布被掀开,面子彻底掉个精光,什么亲情骨肉,均被利益割裂的血肉模糊。
大夫人背过身去,靠着圈椅默泣。
大姑娘陆书桃呆呆看着陆栩生,也喃喃不语,大少爷陆云生则无比羞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重重叹了一声,
“哎呀!”
倒是大少奶奶柳氏任何时候脑子都不乱,她转身望向上首的老太太,
“祖母,无论怎么说,咱们不能看着父亲身陷囹圄,还得想法子救他呀。”
老太太听了陆书婉的话,再看陆生的态度,就知道今日这事是无法转圜了,这一家子是借事出气来了,她拉长老脸冷哼一声,
“行了,你们也别怨,当年事出有因,陛下既然同意,自有同意的缘故,若是当初你们二房真的一点都无亏,陛下也不会枉顾与昶儿的君臣情谊,做出这等决断。”
也就是说还是责备二太太王氏没能彻彻底底站在陆国公府的立场,支持圣上。
二夫人气笑,“是吗?只听说过爵位传给儿子的,没听说过爵位传给兄长的,您老偏心长房,算计我们,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老太太怒道,“陛下难道委屈了你们?栩生回来,陛下不是立即立他为世子吗?这个国公府终究还是要交到栩生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一脸恁色,“行了,栩生要见死不救,我也无话可说,来人,去把我那命妇品拿来,我要入宫求见皇后娘娘。”
说到这里,大少爷满脸郁色开口,“祖母,您不必去了,孙儿已去了一趟陈侯府,说是兹事体大,两宫同怒,事儿不好抹平呢。”
老太太这才一呆。
那漕船葬送的是合宫女眷除夕的新衣,陈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若是袒护犯事官宦,太后交待不过去,合宫嫔妃交代不过去,陈皇后不可能为了个陆家,让自己左右不是人,故而早早通过陈侯府回绝了陆家的请见。
老太太意识到这一层,脸色彻底青下来,可恨方才话说的太绝,这会儿又要舔下脸求人,面子挂不住,老太太头额发炸,干脆眼一闭,佯装晕过去,那陆生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可惜老太太这头一晕,也就大房的人手忙脚乱哭天抢地,陆栩生等人坐着一动不动,他甚至看向程亦安,
“既然老太太病了,那咱们也不打搅了,夫人,我们回房……”
老太太一听这话,慌忙鲤鱼打挺般坐起来,放声哭道,
“栩生,你别走!”
陆棚生已站起身了,眉目平平看着她,“老太太有何吩咐?”
老太太这下顾不着面子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栩生,说到底,这事还得靠你周全,你说吧,要怎么做,才肯救你大伯。”
老太太还是很豁得下脸面的,架子不摆了,晓得今日除了低三下气求人别无出路,所幸也就不矜持了。
陆栩生复又坐下,修长的身姿慵懒地靠着背搭,慢条斯理笑着,“您自个儿说呢?”
这语气可不寻常.......
老太太心再次咯噔了下,与大太太交换了眼色,
两婆媳这个时候心里打鼓一般,陆栩生想要什么?
不是显而易见吗?
可是这刚到手的肥肉,就让出去?
怎么可能?
大夫人心在滴血,甚至已经开始在丈夫与家业之间做权衡了。
可一想起一旦没了丈夫,一旦丈夫不再当值,她这家业守得下去吗?
大夫人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大哭。
老太太这个时候倒是很明白,家业还在其次,中馈也在其次,给出去,只要能保住他儿子的官职,只要爵位在,一切都有可能。
她当机立断吩咐儿媳妇,“老大家的,去将账簿钥匙都拿过来,交给栩生。”
大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为了丈夫也是没法子的了,她泪眼汪汪望着儿媳妇,示意柳氏去办。
柳氏叹着气去了账房。
少顷,一条长案搁在厅中,柳氏带着人共搬来大小十多部账册,还有一个铁箱子,里头锁着银库钥匙,库房钥匙,及各院门的锁钥等等。
陆栩生看了一眼身侧的杭管家,“你去对对账目。”
杭管家这时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前,寻到总账册,这里记载着国公府所有的家业,包括庄田,山头,铺面,宅子等。
陆栩生早在重生后决意拿回家业时,便吩咐杭管家暗地里摸清整个国公府的底细,这数月来自然也摸得差不多了。
大夫人一看杭管家手里有册子,大感不妙,脖子伸得老长。
果然,杭管家对了第一页就停下来,回身与陆栩生道,
“世子爷,下大街的铺面数量不对,这上头只有八间,而事实上在咱们国公爷手里时有十五间。”
这里所说的国公爷自然指的是陆栩生的父亲陆昶了。
陆栩生眼神静静瞟向大夫人,
大夫人心咚咚直跳,“不至于吧...."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糊弄过去。
“对呀,不至于吧...”二夫人这个时候笑得十分讽刺,“我当家时,账目都清清楚楚,这才三年功夫,嫂嫂就吞了这么多产业,果然是黑心肝的恶妇!”
“你……”大夫人想要回嘴,瞥见陆生犀利的眼神,顿时底气全无,哭出声来,
“栩生,不瞒你说,这些年你大伯一心想让陆家发扬光大,不是在这里接活计,就是去那里拓展营生,宫里的大人们,他结识了不少,这你也是清楚的,都需要填银子进去,这些铺子都是你大伯亏了的...”
陆栩生凉凉笑道,“那就把账目拿出来,一笔一笔算,等您算完,咱们再理论大伯父的事。”
大少爷陆云生羞愧得无地自容,含着泪望着自己母亲,“娘,您拿了不该拿的,就得吐出来,您这般执拗下去,是让儿子没法做人啊。”
大夫人看着儿子哀求的摸样,心颤了颤。
当初陆栩生回京,皇帝将世子之位许给陆栩生后,大夫人就起了意图,虽说大老爷信誓旦旦说要保住爵位,可大夫人不信任他的本事,私下便今日一挤明日一偷,慢慢转移了不少产业到自己名下,为的就是将来好替儿子攒下家产,可如今被人
抓了现成,不吐出来是不成了,痛心疾首吩咐心腹嬷嬷,“去,去将那些铺子的契书拿来……”
不一会契书是拿来了,也仅仅是契书而已,杭管家拿着几张干巴巴的契书冲大少爷笑,
“大爷,这铺子陆陆续续从前年开始到大太太手上,老奴盘算过,只按租金算,一年一千两银子,这七间铺子也该有七千两,两年该一万四千两。”
大夫人却跳起来,“胡说,哪来这么多银子,这里头经营不善,到今年是亏损的...栩生,我若贪了这么多银子,我不信唐!”
陆栩生不跟她废话,吩咐徐毅,“去报官。”
一听报官,大少爷陆云生跪了下来,抱住自己母亲的腿,痛哭道,
“娘,您别犯糊涂,快些将昧下的产业吐出来,咱们不能这样!”
大姑娘陆书桃也在一旁劝,一旦报官,她这个做女儿的以后在魏家是彻底没脸了,总归要吐出来还不如体体面面吐出来。
大夫人这个时候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又让嬷嬷去开箱拿银子,待亲眼看着厚厚一沓银票给到杭管家手里,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心想她这算什么,像是一只刺猬,被陆栩生拔了毛,剥了皮,只剩赤裸裸的骨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