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安不动声色回道,“郝管家怎么有空在这里盘桓?”
郝管家陪着笑脸,“回少夫人话,陈侯府的少爷和小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大老爷吩咐我在这里候着,待会好送少爷出门。”
程亦安明白了,笑道,“那管家忙吧。”
郝管家见她要走,又连忙跟了一脚,“少夫人,您过门也有一段时日了,您不知道,咱们底下这些管事都指望着您呢,说您是程家长房出来的,那程大人又最是擅长治家的,您想必得了他老人家真传,而咱们府上还真得您来整治整治呢。”
换做旁人此刻必定就飘了,问如何整治,跟着就上了勾。
那程亦安却一派天真,“我觉着咱们陆家挺好的,大伯和大伯母能干,您与几位管事也尽心竭力,哪里轮到我来整治。”
说着这话,程亦安便施施然离开。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云锦袍子,里头用骆驼绒做的里子,外罩程家刚送来的云狐斗篷,配着那张明净如玉的脸蛋,真真如画里出来的仙人。
郝管家望着她婀娜窈窕的背影,喉结紧了紧。
难怪那世子爷钢铁般的男人,也化作绕指柔日日往程府门前蹲,换他,有这样的女人在屋子里,还真是不想出门了,不能想,一想便受不住。
程亦安回到屋子里,脸便冷了下来。
都把她当傻子了。
终于等到夜里陆栩生回府,她愤愤告状,
“你家老太太与大伯母打得好主意,想哄着我入坑替他们填补亏空。”
陆生似乎并不意外,摆手安抚她,“别急,容我打听打听。”
说着让长随徐毅去打听怎么回事。
不一会徐毅便打听回来了,“爷,是郝管家给大太太出的主意呢。”
陆栩生冷笑,手里捏着一颗珠子,慢慢将之捏成齑粉,“一个奴才还敢将主意打到主子身上,有种。”
程亦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你等着。”陆栩生扔下这话,便出门去了。
这段时日,大老爷忙着工部各项工程年底结项,而陆栩生呢,也在打点将士们的冬衣,查抄一部分卫所贪污军粮仓,伯侄俩也好几日没碰上面。
而今个儿,陆栩生坐在正厅喝茶,远远瞧见大老爷大摇大摆满面红光进来,便笑着迎了出来,
“大伯,我今日下朝时,遇见了程亦彦,他让我带句话给您。”
大老爷一听程亦彦的大名,整个人激灵醒了,忙不迭大跨步过来,
“他说什么?”
每年年底各部均要忙着结项,一来将今年许下的款项要付出去,二来要给明年立项,好将财政预算报去户部。
而年底就是户部结账的时候。
户部的银子从谁手里出?
程亦彦。
程亦彦便是国库的钥匙。
上头户部三位堂官签押后,最后要过程亦彦这关,如若程亦彦觉得账目有问题,是可以打回去重列的。
眼下大老爷有十多项款目需户部签押,工部下头一大堆皇商官商等着结账,结了账,他也好拿回扣,所以这等节骨眼,要他喊程亦彦祖宗,他都是乐意的。
陆栩生将他迎进门,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程亦彦说您有几张批票户部堂官还没批下来,而到他那儿的三张,大都有问题,让您明日得空去了一趟户部。”
这话简直晴天霹雳,等着支款的人最怕账目出问题。
郝管家也在身侧,听了这话,均是面罩阴霾。
三人一道进了正厅西面的暖阁,郝管家亲自给二人上了茶,迫不及待道,
“世子爷,您与程大人可是郎舅关系,最是亲近,可得替咱们大老爷说话呀。”
大老爷也抹了一把冷汗,慎重道,“相生,这事你可得替大伯办踏实了,亦彦那边什么要求,尽管提。”
陆棚生冷笑,大马金刀坐在次席,“您把他当什么了?他是谁?程明显的嫡长子,程家未来掌门人,您那点好处他放在眼里?程家地扫一扫,都够咱们陆家吃一年的。否则,你以为陛下将这么重要的官职授给他?”
程亦彦探花郎出身,中考后便进翰林院当值,仅仅两年功夫便被皇帝调任户部,论理程亦彦该要去外头历练几年才能被授予户部金库郎中的位置,但皇帝力排众议让他担任。
缘故有二,其一程家富贵,每年程明显都会主动上不少金银给国库,程亦彦坐这个位置,更方便皇帝和朝廷从程家捞钱。
其二,正因为程家有钱,程亦彦才不可能收受贿赂,确保国库账目清晰,不会被上下勾结套银子。
大老爷如丧考妣,“那怎么办?”
陆栩生严肃道,“把账目做实,自然就没事了。”
大老爷看了一眼郝管家不说话了。
郝管家神色晦暗。
恰在这时,外头有人问话,郝管家出去了,陆生看了一眼郝管家的背影,忽然低声问,
“大伯,您底下这些木材商,供料商是何人帮您寻的?”
大老爷道,“有的是各部官员推荐来的,有的是郝仁替我寻的……”
说到这里,大老爷忽然皱眉,警惕地盯着陆栩生,“栩哥儿问这作甚?”
陆?生却看着郝管家不言不语。
郝管家此时正立在门口与外头管事说话,他年纪与大老爷不相上下,中等身材还要胖些,身上穿着一件暗绿的袍子,廊庑的灯芒恰恰打在他背身,隐约瞧见有一片暗芒从那袍子折射出来,这种面料便是浮光锦的一种,乍一眼纹路发暗瞧不真
切,只待有光芒映照之处,那里头的浮光才若隐若现。
一寸浮锦一寸金。
大老爷忽然不说话了。
陆棚生起身时轻轻替他拂了拂肩头的雪渍,“您老可别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不一会他回到后院,程亦安问他,“你做什么去了?”
陆栩生浑不在意道,“能做什么?家业得拿回来,可也不能拿个空架子回来。
程亦安笑,“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便有模有样跟在大少奶奶柳氏身后,瞧她如何看管厨房,到了第三日,外头忽然闹起来,说是库房丢了一件要紧的古董。
“什么古董?”大奶奶问那带话的侍婢,
侍婢回道,“老太爷在世时的一件书画,前朝顾云霖大人的墨宝,过几日不是老太太的寿辰么,老爷说要拿出来放在书房挂一挂,好宴客,这不今日着人去库房寻,竟然不见了。”
顾云霖这个人物程亦安也听说过,两朝帝师,前朝被北齐铁骑踏平后,顾云霖悲愤不已,跳崖而死,而这位相当政才能不怎么样,却是文坛大家,有名的书画大家,而据她所知,顾云霖还是她父亲程明显的祖师爷,程明显曾拜顾云霖关门弟
子为师,一手丹青也是师传顾云霖。
大晋创建后,对这位顾大师十分推崇,他的墨宝也曾涨到一字千金的地步。
可惜他死前将所有墨宝烧毁,存世作品不多。
所以老太爷在世时,将那幅画视为至宝。
大奶奶一听顿时急了,“可是了不得的事。”
于是妯娌二人一道往议事厅去,却见大老爷在厅内大发雷霆,所有管事被叫过去,
“给我查,不找回来你们谁也别活着。”
四位大管家见大老爷震怒,不敢大意,立即遣派小仆妇各处搜查,也将当值的仆从抓过来审问。
大约闹了整整两个时辰,忽然问出一点眉目。
说是那一夜瞧见有人偷偷拿着一个长匣子往对面郝家宅子去了。
大老爷眼底寒光一现,瞟向郝管家。
郝管家脸色一白,立即扑跪在地,
“老爷,这是没有的事,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岂是这般没眼色的人,老奴贪什么都不可能贪您的宝贝呀。”
郝管家这些年在国公府作威作福,没少得罪人,譬如他底下这般管事就有看不惯他的,见他有嫌疑,立即落井下石,
“您是不可能拿大老爷的宝贝,可正因为是宝贝,私下拿出去抵一笔银子先用着,回头再回来也是有的。”
郝管家脸色一白。
这种事他还真做过,不仅他做过,大老爷自个儿也做过。
大老爷如今是红了眼,缺银子缺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奴才乳兄,只要触犯了他利益,一概不管。
当即下令,命国公府的家丁去隔壁郝府查抄。
郝家原先是陆国公府的家生子,渐渐的随着大老爷学家也跟着势大,原先替大老爷管着府内的事,后来大老爷升任工部侍郎后,接了不少营建差事,郝管家大多时候替他在外头牵线搭桥,做掮客,比如引荐一家木材商给大老爷,大老爷得了孝
敬,他也从中揩油水,甚至有的时候比大老爷揩的还多,不然又如何穿上浮光锦了?
陆家的家丁气势汹汹冲去郝府,将之全围上,一通搜查,好家伙,从郝家地窖里抬出一箱银子,三箱金银珠宝,就连今年陆家山头的皮子也偷了两件藏在里头,货真价实的黑狐皮子啊。
要知道这种黑狐皮子,就是皇帝也用的。
从午时一直查抄到半夜子时。
林林总总查出银票三万两,金银古董字画摆件十二箱,绸缎数不胜数,花厅前面的院子差点摆不下了。
陆家各房人均坐在花厅看着,个个叹为观止。
大夫人看着那些宝贝眼都花了,眼神也亮了。
乖乖,有这些家底,何愁过不了个好年?
夜里夫妇二人回房说话,大夫人极是振奋,温柔小意扶着丈夫的胳膊,问,
“怎么突然想起查抄郝家了?”
大老爷面上露出色,有了银子有了底气,方显现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
“我给户部的批票迟迟不下来,我去算账目不对,底下也虚报太多了,一查就查到郝仁身上,原来他背着我私下瞒报账目,十两银子进的木料,给我说的是三十两,报去户部是五十两,你瞧瞧,他一个奴才,从当中抠了多少?回想这么多年我对
他信任无疑,而他却背叛我,私下不知敛了多少财。”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每年租子往上收,一年比一年少,他也贪了不少公财呢,如此甚好,将他这个大蛀虫查抄出来,补了咱们公中的亏空,年底还有富余呢。”
银库充实了,大夫人的“病”一下子就好了,这个当家夫人也好做了。
自然也不必程亦安来接手厨房,为了婉拒程亦安,大夫人亲自将她叫来议事厅,将从郝家寻出来的那件黑狐皮子给了一件给程亦安,
“安安留着给生做件氅衣吧。”
程亦安收下了。
二夫人那头闻讯给气死了。
“再迟一点,再迟几日待哥儿媳妇接手厨房,就万事大吉了。”
既不必贴补亏空,还能插手掌家之权,多好的机会,可惜最终落空。
二夫人气病了。
大夫人神气了,只觉从未这般身心通泰,大老爷立即提拔了新的人手做大管家,郝管家肚子里可有不少秘密,大老爷又寻了个由头处死了郝管家,最后将郝家其余人发配回陆家老宅看守。
夫妇二人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可惜好景不长,一日傍晚,陆家女眷聚在老太太的上房,商议明日寿宴时,外头大老爷的一个长随忽然慌慌张张奔进来,甚至顾不得女眷在场,就进了屋子,跪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太太,出大事了,通州码头一处河堤塌了,毁了不少潜船,而那河堤正是咱们大老爷督建的,案发后,都察院来人将咱们大老爷扣下,人如今关在都察院的巡查房,回不来呢。”
老太太两眼一黑差点昏厥。
大太太一听身子也狠狠晃了晃,只是她到底还算经得住事,颤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塌方严重吗?可有人命?”
长随抖如筛糠,“暂时不知,只是那些潜船是预备着今年皇宫过冬用的,来自江南织造局,那些丝绸落入水中,可是用不着了,不仅陛下,就是太后娘娘也怒不可恕,放话要问罪呢。”
这个时候大少奶奶倒是很冷静,忽然看着程亦安开口,
“母亲,人在都察院,也就意味着在程大人手里,不若请二弟妹帮着去程府打探消息。”
大夫人这才缓过神,扭转身来看着安安静静的程亦安,无比庆幸平日还没怎么得罪这位宝贝疙瘩,慌忙来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道,
“好孩子,看在伯母平日还算终你的份上,你替我走一趟程家,好歹让你爹爹帮着照看照看。”
程亦安也跟着她起身,安抚道,
“大伯母,我去一趟倒是不打紧,可你也知道我爹爹的脾气,不可能徇私呀。
大夫人想起程明显的作风,心凉了半截,
这个时候老太太一锤定音,
“来人,去,去衙门将栩生请回来,此事还得他周全。”
以陆栩生在皇帝跟前的脸面,别说塌方,就是反了天也兜得住。
大夫人稍稍镇定下来,连忙吩咐人去。
等陆生的间隙,这会儿大家眼神就都在程亦安身上了。
瞧,关键时刻还得上头有人。
这位亲爹是都察院首座,朝中第一人,丈夫是边军主帅,皇帝跟前一等一大红人,只消他们任何一人说句话,大老爷就有出路。
大夫人这个时候可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指着自己媳妇道,
“瞧你弟妹生得单弱,去吩咐人煮些燕窝送来,给她暖暖身子。”
二夫人坐在一旁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