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棚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若坐不下便将少爷们使出来挤在马场四周观看,姑娘们俏生生地往外探头,少爷们神采飞扬呼喝,人人遍身罗彩,衬得这草场如春日般绚烂。
正北的皇帐用明黄的帘帐隔成三间,当中一间最大,为帝后专用,右面一间安置其余皇室人成员,左面这一间独独就给了长公主。
程亦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长公主带到了皇帐。
身后是一座十二开的花鸟苏绣屏风,席前又摆上十分宽大的长案,长案下搁着火炉,程亦安浑身被烤得暖暖和和的。
琳琅满目的点心瓜果摆了一桌,茶水奶酪也齐全,一应用物不输公主府,长公主在哪都不会委屈自己。
大约是长公主恶名在外,这会儿已有无数视线频频往程亦安这里使,想必人人念头与她一般,担心她身世宣扬出去,长公主拿她泄愤。
不一会,内侍高宣皇帝驾到,长公主这才不冷不淡起身,跟着众人朝正中皇帐行了礼,原来不仅帝后来了,太后也领了太子到场,再有略微受宠的嫔妃随驾,隔壁皇帐反而有些坐不下,宁王干脆趁着皇帝不注意,溜到了长公主这边。
太子正好也要来给长公主请安,兄弟俩撞在一处一同迈了过来。
这一眼瞧见长公主身侧坐了个俏生生的小娘子,长公主所到之处向来是鸟绝人灭,竟然还有人成为她的座上宾。
太子的视线不由朝程亦安多看了一眼。
程亦安连忙起身朝两位施礼,“请太子殿下安,请宁王殿下安。”
太子身着明黄储君圆领衮服,着翼善冠,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庞白净略有圆润之色,眉目十分温润谦和,素有礼贤下士之风。
宁王则穿了一身寻常的绛红王袍,玉冠束发,个子比太子要高些,身量也俊挺,眉目轮廓分明,比太子更有王者之气。
甭管私下势同水火,明面上兄友弟恭,一道给长公主见礼。
“姑姑好…….……”
长公主也朝太子欠了欠身。
太子笑问,“姑姑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长公主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下颌往旁侧抬了抬,宁王顺着她视线回眸,才发觉自己挡住了程家锦棚的方向,哭笑不得地让开路。
“姑姑,程大人和慎之在文昭殿商议出使北齐的事,怕是过不来。”
“本宫知道...”
长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一般,太子一心想拉拢,宁王见太子不动,自个儿也赖着不走,均绞尽脑汁寻话题讨长公主欢心。
程亦安便悄悄退至一旁,立了一会儿,听得有个嗓音在唤她,
“安安,快来。”
程亦安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程亦乔躲在左侧一根皇柱旁朝她招手,
程亦安快步绕出皇帐,程亦乔抬手拉着她往帐外一个小亭子处跑,确认安全了,程亦乔才松开她,气喘吁吁瞪她,
“你怎么跟长公主待在一处?”
程亦安失笑道,“殿下邀请我来的。”
程亦安生得极好,笑起来眼梢弯弯很是柔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程亦乔不放心她,
“笨丫头,她可不一定安什么好心,来,跟姐姐回程家的锦棚,料她不敢再动手。”说着程亦乔拉住了程亦安的手腕。
但程亦安权衡片刻拒绝了,
“乔姐姐……”
“二姐!”程亦乔凶巴巴地纠正她。
程家姑娘极多,若要序齿程亦乔得称一声九姑娘,程亦安便是十七姑娘,常有弄错的时候,是以相互之间以名称呼,但长房私下在自个儿房里是序齿排辈的。
程亦乔这一声二姐便是将程亦安当自己人。
程亦安从善如流改口,“二姐。”
程亦乔看着乖巧的妹妹,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
“嗯,不错,跟我回去。”
程亦安再次摇头,“殿下并不曾苛待我,我若不告而辞实在无礼。”
长公主喜怒无常,她这会儿礼遇自己,若自己不识好歹,才是真正开罪了她,届时后患无穷,更何况今个儿皇帝太后就在隔壁,长公主怎么可能对她行不当之举,大抵是她上回入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赏脸罢了。
毕竟是刚认回来的妹妹,程亦乔不敢强行做主,“可是被爹爹知道,又是好一阵担心。”
程亦安回眸看了一眼皇帐,“陛下在此,无需担心。”
程亦乔想了想也是,最后只得作罢,“长公主喜怒无常,你小心应对。”
程亦安打发完程亦乔,裘青已在不远处等她,满脸愧疚,
“少奶奶,殿下不曾为难你吧?”
程亦安手一摆笑道,“没呢,别担心,二爷呢?”
裘青回道,“陛下给少将军派了任务,少将军去了都督府,等一会儿才来,对了,您的马拴在那边马棚里,您要试试吗?”
方才裘青去接那匹小赤兔,不成想眨眼功夫就被长公主闯进了陆家锦棚。
程亦安道,“不急,我先与殿下行个礼,退安再去。”
程亦安回到皇帐,长公主身旁已没了人,见她去而复返,长公主眼神深深,“方才是程家那个二丫头将你唤了去?”
程亦安笑,“是呢,二姐瞧见我,与我打个招呼。”
“怕本宫吃了你吧!”长公主心如明镜。
程亦安讪讪点了点头,在长公主面前没必要粉饰太平。
长公主喜欢她的坦诚,“既如此,为何去而复返?”
皇帝来了,她不可能去程家锦棚捉她。
程亦安插科打诨道,“您亲口答应要带着我一块做生意,我还指望您领着我挣银子呢!”
长公主哈哈大笑,“好,坐着吧,陪本宫看比试。”
程亦安坐下来别了别被风吹乱的鬓发,长公主这才发现她手腕只戴了一串碧玺珠子,顿时皱眉,
“本宫赏你的玉镯呢,怎么不戴?”
程亦安歉意回道,“那玉镯太贵重了,臣妇怕磕着碰着,就没戴来。”
一支玉镯便价钱不菲,何况一双。说到底她跟陆棚生家底不算丰厚,经不住她挥霍。
长公主嫌弃道,“一个镯子罢了,摔了本宫库房还有好的,短不了你吃穿用度,年纪轻轻的女娃穿得这么素,像什么样。”
说着使了个眼色,身旁女官立即从一侍婢手里,将长公主随身携来的一盒珠宝奉了过来。
长公主极其喜新厌旧,有时上午戴的镯子,至午后不喜欢了又要换旁的,是以每日宫人均要携一箱子珠宝出门。
一个长长的紫檀镶八宝锦盒摆在程亦安跟前。
这是一种专门盛放手镯的首饰盒,当中有夹层,镯子搁在里面不会晃动,锦盒里放着四个镯子,个个水头极好,有紫罗兰,有绿翡,还有和田羊脂玉,看得人眼花缭乱。
“挑吧。”长公主掀了掀眼皮,看向场上。
皇帝下令,禁军先进行一场骑射比试暖场。
那一个个健硕的男人纵马奔腾,挥舞着汗水,看得长公主入迷。
程亦安猜到这是长公主素日爱戴的镯子,不敢擅动,忙笑道,
“殿下疼我,我岂能不知,只是我待会要上场打马球,带着镯子实在不便。”
长公主听着有道理,“那就把这盒镯子都带回去吧。”
程亦安眼一黑,连忙起身,“殿下,臣妇惶恐…………”
长公主眼神轻飘飘扫过去,“拒绝本宫,你才该惶恐。”
说到这,长公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起意吩咐一内侍道,
“去程家锦棚替本宫传个话,让人告诉程明显,他养不起女儿,本宫替他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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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喝了一盏茶。
接下来便见长公主对着场上的男人评头十足,长公主旁的不说,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毒辣,
“瞧见没,那个带赤羽盔的高个子,别看他瘦,肌肉有劲,这种男人穿衣显瘦,褪衣显肉,若是脸再好看些,本宫就收了他...”
“还有那个,举着令旗那个,生得一表人才,就是两肩不够匀亭,气质差了些。”
“再看最右边骑火红大宛马那个,眉目极是英挺,这种男人,床榻之间不会逊色……”
“咳咳咳,殿下!”程亦安听不下去了。
长公主瞧见小如 彤彤一张 如三月的胭脂娇艳欲滴,眉眼有几分程明显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失神,“不 他们一百个加起来,也不及你爹爹分毫。”
长公主又不是无脑之辈,相貌尚是其次,她钦佩程明显的本事,十七岁便能纵横捭阖于三国之中,至生死于度外,这是经天纬地的社稷之才。
她始终记得初见程明显,少年一袭白衫鹤立丹样,那一身的清越气度,如同天降佛子,让人恨不得将他拽下凡尘。
“你娘何其有幸能得到他,换我,跳一百次崖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换旁人说,程亦安认定是挖苦,可出自长公主之口,便知是肺腑之言。
恰在这时,公主府一位内侍兴冲冲从皇帐外奔进来,
“殿...殿殿下,程...程大人来了。”
公主府的人平日训练有素,屏气凝神,也就只有撞上程明显才这般手忙脚乱。
长公主顿时脸色一慌,
“哪儿?”她往程家锦棚探头。
瞧见有一道身影坐在锦棚一端,上身被遮住瞧不见,双手搭在膝前,极有威仪,不是程明显又是谁?
长公主心怦怦直跳,连忙转过身问程亦安,“安安,快瞧瞧我,妆容可花?鬓发可乱?”
程亦安都被她给弄紧张了,忙上下打量打量,“挺好挺好。”她又往程家锦棚望了一眼,着实看到了她父亲,“可是,他不会往这边看的。”
长公主却坐得十分端庄,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轻轻将坐歪的她给扯回来,“他会看。”
“你在呢。”
程亦安无言以对。
“安安,你说你爹爹会不会羡慕我跟你坐一处。”
程亦安扶额,“不至于吧?”
长公主目不转睛盯着程明显的方向,“我看就至于,不然他为什么来?"
“对了,你还没认爹爹吧……”不等程亦安回她,她忙道,
“别忙认,让程明显也吃吃苦,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程亦安哭笑不得,“我只是还不大适应罢了。”
他一直在背后守望她,她又如何能弃那份亲情于不顾呢。
长公主不管,“反正本宫没松口,你不许认。”
程亦安不会陪着她胡闹,“殿下....”
“一个庄园!”
"T...."
“两个!”
程亦安生生闭了嘴。
正苦恼着,就发现有一道视线虎视眈眈盯着她。
陆栩生方才与程明显在文昭殿议完事,初步拟定了攻齐计划,便一道往马场来。
过去程明显绝不可能来这样的场合,但内侍告诉他,程亦安被长公主带在身边。
身为父亲实在不放心,必须来看一眼。
然后看到小女儿虎头虎脑跟人说话,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程明显很是担心。
陆栩生呢,赶到陆家锦棚不见程亦安踪影,却见她竟然有说有笑与长公主品评那些男人。
程亦安第一次看到丈夫这般生气,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吃了她。
陆栩生往外抬了抬颌,示意她出来说话。
程亦安便跟长公主找个借口,“殿下,我出恭。”
长公主不做他想,“快些回来。”
程亦安带着侍奉的如兰从后方绕出皇帐,看到陆生立在西面一颗大樟树下等她,立即提着裙摆迎上去,“二爷。”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对襟撒花缎面袄,袄边镶了一圈兔毛,梳着堕马髻插了一支点翠包金步摇,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泛光。
陆栩生看着她笑吟吟模样没好气道,“你跟我回锦棚,别与长公主凑热闹。”
“为什么?”陆栩生从未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话,程亦安不爱听。
陆栩生眉眼蹙着,“她府里养了男宠,行事又霸道,你跟着她不连累自己名声么?”
程亦安不悦道,“陆棚生,前几日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名声的。”
陆栩生不是担心什么名声不名声,他就担心长公主将程亦安带坏,
“听话,回来。”他放软语气哄她。
程亦安清凌凌看着他,“我与什么人往来我自个儿拿主意,你不许干涉,之前说好不给我立规矩,什么都应我,如今出尔反尔!”
想起这几日陆栩生给她摆脸色,她轻哼一声,“你不是生我的气么,连着几日不爱搭理我,这会儿又管我作甚?”
扔下这话,程亦安提着裙摆跑开了。
陆?生气得腮帮子疼。
她还好意思提那事。
若不是她梦里念着范玉林,他至于日日吃素么。
望着妻子娇俏的背影,陆生摇摇头往回走。
不远处几位都督府的将士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私下悄悄道,“陆将军在战场雷厉风行,在府里仿佛夫纲不振呀。”
“也寻常,谁叫夫人是程大人的女儿呢。”
程亦安回到皇帐,见长公主明显满脸沮丧,忙道,“殿下怎么了?”
长公主心里难过,“你爹爹走了……”
眼眶像是进了沙子有些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