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那句“爹爹”,让程亦安没有立即说话。
程明显也不急,享受与女儿相处的片刻宁静。
这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相处,不对,确切地说是与长大后的安安第一次相处。
想当年夏芙生产,他连夜冒雨奔回弘农,隔着一墙,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诞生方松一口气。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满月那日,老太太将孩子抱给他,柔柔软软的一团,很漂亮的模样,很像他。
再后来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她爱在南府后巷转角处那颗榕树下玩,梳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的模样,被男孩子追着跑,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角落,不小心绊了脚,一头栽下去,抬起眼时,挂着两条长长的泪线。
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将她抱起来,瞧见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双黑眸,蓄满了泪水,坐在他膝盖一面咬糖一面望着他笑,不知多惹人怜爱。
再大了,能记事,老太太不许他见,怕孩子生疑,他便只远远地伫望。
他是族长,总有法子的,五岁的女娃通通要入学,他开始每日抽空去族学督导功课,白日学了什么,均在他这里背书。
小丫头摇着蹒跚的步子来到他跟前,一双杏眼水灵灵地转,东瞧瞧西挠挠,磕磕碰碰背下诗篇,偶尔也有调皮的时候,戒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她被他严肃的模样吓得要哭,待发现并不疼,又一溜烟跑了,生怕他后悔似的。
再后来,长成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闺阁绣花,他就见不着了。
程明显深深吸着气,久久没有说话。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愿的吗?”这是程亦安最忧心之处。
若是被逼迫跟一个陌生男人行房,该是何等耻辱。她担心老太太为粉饰太平掩盖真相。
程明显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满是苦涩和无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强迫你娘,也没有任何必要,我确信,此事是她首肯。”
也是,以程明显之骄傲,必得对方心甘情愿才答应。
程亦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丢丢,为难地看了他半晌,尴尬地问,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计吧?”
她祖母那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绑住程明显,利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就叫程明显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亲口应允的,爹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被人算计。”
这样的事他遇见的还少吗,明澜长公主也好,京城贵女也罢,哪怕族内也遇见过一些,他从未让自己深陷不该有的传闻中。
起先他当然也是不答应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举,后来他们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受,那就在族里选旁人,要么是未成亲的郎君,要么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没有丧妻的鳏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色性太重,终究都是要再娶
的,盘来盘去,还就剩他了。
母亲也来劝,
“你呀就别推拒了,那夏氏我见过,品格端正,不辱没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亲,且人家话说得明白,只要个孩子,给四房留个后,事成绝不与你纠缠,这样的品性可不就是衬了你了?”
“她实在可怜,生得文弱,家里没个男人照应,娘家无人,谁都能欺她,你就当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贼似的,你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个还敢不敬她?整个族里无人说闲话,也不会起任何风波,你是族长,责无旁贷。”
他母亲也有私心,大约是看他鳏孤,盼着他与夏氏做一对夫妻,等老了做个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显的话让程亦安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自愿的,至少也显得她出身没有那么龌龊不堪。
程明显当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负担,生怕她自卑自弃,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着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将程明?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来,有嫡亲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两个亲姐姐,大家都很爱护你。”
这就是程明显最大的顾虑,当年每每动念要将她认回来,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语出事,毕竟夏芙就是这么死的,他实在接受不了程亦安离开他。
是以暗暗守护,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回,程亦安明显看到他酸红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忙一笑,“您别多虑,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顶不住事,我还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换做前世的她,面儿薄,还真不知会如何,如今不一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最后问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活着的消息传回来,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这话一落,程明显神情明显不一样了。
就像一个人被戳了软肋,收了所有锋芒和锐气,入定似的没有声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静静等着。
好半晌,程明显缓缓开口,
“你娘死在程明?回京之前,她死时并不知道他活着。”
也就是说,她不是因程明?回京无法自处而自尽的。
“我祖母再起念头时,您知道吗?"
程明显闻言那清秀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阴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对着女儿,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应了。”
程亦安手一颤,整个人怔住了。
这几个字分何如,意味着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着程明显,这个挺拔伟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亵渎的男人。
就这么干脆直白地告诉她,面对二次兼祧,他答应了。
程亦安确实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着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过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视他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来将规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寻常男人,最终却也逃不出欲望地驱使。
“如若我不答应,兴许你娘就不会死。安安.....”程明显双目深幽如永远探不到底的寒潭,永远填平不了的深渊,
“你娘的死,为父负不可推卸责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终究没有逃离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显在为自己的痛苦寻找一个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上的罪孽便轻一些。
那一段岁月,又岂是“相处三月便怀了孕”,简简单单几个字可以轻易盖过的。
说的都挺好,从今往后不再往来,可他们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们。
“那我娘真的尸骨无存吗?”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脸色渐而发木,“是,我当时人在肃州,闻讯立即快马加鞭赶回香山寺,遣了两千人去寻,茫茫深林,寻了五日五夜,方圆三十里都翻过,只寻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担心母亲葬身善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寻到野兽?”
程明昱沉默摇头。
程亦安闭上眼,泪水缓缓而消。
她很想抱一丝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过去,依然杳无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泪,问他,“那一抹衣角还在吗?”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腾腾起身,越过桌案来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寻到其中一个暗格,内墙内送出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交给程亦安。
程亦安看着他,接了过来,程明显坐在她对面,沉默着没有说话。
程亦安迫不及待将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片衣角,上绣着几朵细碎的黄桂,看得出针脚极好,会是她娘亲手所绣吗?
那片衣角边缘有撕裂的痕迹,覆满灰尘,看得出来当初拿回来就不曾清洗,该是一直搁在里头没有动过,程亦安看了一会儿正符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锦盒边框,这是一种黄花梨木制的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纹路斑驳且明显有一层厚厚的包
浆。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显,程明显双手搭在膝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将锦盒重新锁上,抱着盒子柔声问他,
“我母亲的遗物,可以交还给我吗?”
放在他这好像不大合适。
程明显修长的手指明显一?,避开她的视线,迟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轻的语气。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锦盒起身朝他施礼,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显沉默地坐着,一动未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起夜风了,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掠起他单薄的衣角,程明显受不住这一股寒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这一下惊动守夜的随侍,立即进来侍奉他,
“哎呀,老爷,您怎么穿得这样少,来,老奴扶你进内室,范太医的药您得按时吃呀……”
程明显没有理会老仆唠唠叨叨,推开他的手,独自踱进内室。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陆生的本事。
她去的这会儿功夫,和离书到手,不仅如此,连官府那边的文书手续也好了。
“这么晚了,衙门还能帮你办?”
程亦安上车时间他,陆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稳稳重重坐在那儿没有搭话,倒是赶车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们是谁?”
程家所在的黄华坊隶属大兴县,所有户籍婚姻簿?均收在大兴县衙的户房,陆棚生的人只需拿着他的名剌过去,当值的官员立即给他就办妥了。
她娘终于干干净净脱离了程家。
程亦安顾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寻来帕子将那牌位给擦拭干净,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买的宅子里。”
前段时日程亦安相中一个宅院,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给程亦安使唤,就不会过问陆棚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马车便往哪儿赶。
陆栩生还是没忍住问,“干脆带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盘个院落给岳母?”城南极远,担心程亦安两边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让陆家人说道,她那个婆婆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吗,她现在在陆家没掌中馈说白了还没什么地位,“不必,我娘爱清净,就在别苑吧,我隔三差五过去祭拜她,就当散散心也挺好。”
陆棚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彦陪他在北府偏厅用了膳,猜到程亦安
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过去,又将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钱,先垫垫肚子。”
程亦安很听劝,用湿帕子净了手,便将食盒打开,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食盒共有三层,一样一样拾掇下来摆在马车小案,竟然有八样小菜,两汤。
天麻乳鸽汤一盅,排骨山药汤一盅,一碗佛跳墙,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窝粥,青虾卷,川炒鸡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炖肘子等,每一样分量均不多却极其精致奢华,譬如这鸡肉挑得是骨头不多油腻不多的腰窝肉,肉鲜味美,譬如这道火腿
炖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丝毫不觉油腻,切了些鸡丁玉米豌豆萝卜丁,淋油炸上一小会儿放些香菜葱蒜浇上去,香喷喷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难得的是挑两根细嫩的绿菜花缠绕周身,碗旁处用两支烤熟的虾和两片火腿铺
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极品了。
仅仅一个小食盒让程亦安感受到了长房的富贵。
程亦安饿坏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刚要入嘴,忽然听见对面的陆棚生啧了一声。
“怎么了?”
陆栩生神色复杂盯着这一案菜,“程亦彦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亲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这一食盒的规格,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有失豪门风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逊,二哥哥怀恨在心呢。”
陆栩生没说话,程亦彦的把戏他能没看明白么,可劲儿宠妹妹,盼着妹妹早些认祖归宗,陆家已经够富贵,比起程家还真是差得远,媳妇儿如今又是程家长房的幺女,以程明显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宠,届时他这个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显家财万贯有的是银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样了,那点家财在程明显跟前显得寒碜。
不成,得早些将国公府爵位拿回来才成。
程亦安用膳,马车便驶得极其平稳,自然不够快,到城南别苑已是戌时中,城南这一带巷道不比北城,没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怜见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以至马车半路抛锚,程亦安抱着牌位立在一处屋檐子下避雨。
如兰和如惠一人撑伞,一人给她紧着披风护在她左右。
而陆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车马行租车,一面着人回府驾马车来以备万一,再造人去别苑瞧瞧,能否使一辆车来接,男人跟着侍卫一道将马车从坑里拖出来,弯腰垂眸正在查看车辘。
程亦安心里愧疚极了,大抵是觉得跟陆栩生还没那么熟,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会陆栩生用雨水净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湿了一大半,肩头覆满雨珠,回来见她小脸垮起还露出笑,
“别急嘛,一会儿就好了。
还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红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她出城前去寺庙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马车被阻在半山腰,范玉林当时满腹怨言,责怪她不挑个好日子出门,躲在马车里任由仆从在外头折腾,她见仆从毫无章法,没法子只得亲自出面撑伞出来调度,当时她身子弱,受了些风
寒后来病了一场。
反观陆栩生,方才马车抛锚,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面安顿好她,一面便急着处置去了,情绪稳定,没有半句埋怨。
陆栩生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但他从来不发脾气,他永远在解决问题。
“抱歉,耽搁你了。”程亦安说。
陆栩生嗤了一声,“咱们夫妻,何谈耽搁二字?”
程亦安抿嘴浅笑,见他肩头的雨珠犹未落,踮着脚抬手替他拂了拂,陆生大约没料到她的动作,愣了愣,程亦安红着脸很快收回去,看着檐外的雨雾。
陆栩生静静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做声。
哪怕两个人在床笫之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青天白日亲昵之举还不太习惯。
还是去别苑的暗卫最先回来,牵来一辆大马车,夫妻连忙赶到别苑,一顿安置,又是摆佛堂,又是设蒲团,磕头上香忙了大半个时辰,至亥时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当了,娘亲的事也尘埃落定。
望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亲死得那么惨,忍不住在回程的马车上失声痛哭。
幸在马车内只陆生一人,外头雨声噼里啪啦盖住她的哭腔,倒也没惊动仆从。
陆栩生最怕女人哭,却也晓得程亦安今日经历了剧变,心里积了一腔情绪要释放,便任由她哭,只是哭了足足一刻钟有余,程亦安还没有停下来,陆生便慌了。
“哎,程亦安,咱不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手忙脚乱寻帕子递过去,头疼问,“哭够了吗?”
程亦安与他隔着一张小案,手臂搭在车壁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很辛苦,听到他的嗓音,抬起泪眼眼巴巴望着他。
那男人左手搭在小案,右手拿着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身子转过来是面朝她的方向,却因那张小案明显隔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