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太太注意到谷翘又换上了她的黄衬衣,“等明天,我带你去选两件衣服,马上就工作了,也该换个样子。你这件衣服以后就不要再穿了。”
谷翘为自己的衣服辩护道:“我觉得这件衣服还挺适合我的。”
骆太太仔细一看,这么个颜色,谷翘穿着倒也不显得俗气,但是骆太太还是不觉得适合她,她教育谷翘说:“适合不光是只穿着合适,气质也要匹配。你的新工作需要你的气质文静沉稳些。”
谷翘在堂姨的坚持下, 又换上了堂姨给她的衣服。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大忙,在这点儿小事上计较什么。
请的是周家三口人,来的只有两个。周瓒私下对夫人说,他系里的学生出了点事,他要去医院看看,加上骆伯桉晚上不在,他去了和其他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就不去了。夫人也没勉强他。
周瓒这些年不怎么想起谷静淑,不想起她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听到谷静淑的女儿进京寻父,他并没跟着骆太太一起感叹谷静淑遇人不淑。她的名字和“遇人不淑”这四个字放在一起,仿佛是一种讽刺。谷静淑和那样一个人结婚,他当然是有责任的。那时的乡下,一个婚前和人发生了关系的女孩子,选择是很
少的。
现在的骆太太他还直呼其名谷静慧的时候, 带着谷静淑织的白围巾来找他,说是堂姐请他帮忙,他马上听出她在说谎。以谷静淑的性子, 和他决裂之后,是绝不会再来找他的。但这忙他还是帮了,她的堂妹发展好了,多少也能帮一帮她。
当初谷静慧请他帮忙介绍结婚人选,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介绍了一个家庭个人条件都不错的青年给他。谷静慧对他的这些青年全无兴趣,反而看上了骆伯桉。她请他帮忙牵线。骆伯桉是有风度有地位,但他是一个已经结过两次婚,每次婚姻
都有孩子的男人。周瓒不觉得骆伯桉对一个未婚的女孩子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谷静慧说这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太累了,想找一个人靠一靠。周瓒的父亲是骆伯桉的中学老师,骆伯很尊重这位老师,偶一有空就去拜访。他安
排了两人在周家意外见面,赶巧谷静慧又是骆伯桉女儿的老师,骆伯桉渐渐就对女儿的老师有了印象。后来是周瓒的父亲正式把两人介绍到一起,他建议骆伯桉也该重新组织家庭,有家庭的男人会让人更信任,家里两个孩子也需要照顾。
周瓒并不觉得自己在谷静慧的婚姻里有多大功劳。放几年前骆伯桉也不会欣赏谷静慧这样的人。偏偏那时刚刚被动结束第二段婚姻,受够了太有事业心的前妻,也不再追求志同道合,只愿找一个单方面理解支持他,能够帮他料理家庭,管好大
后方的妻子。两人彼此需求吻合,也算一拍即合。不是如此,他再怎么撮合,也凑不到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谷静淑的堂妹现在成了骆伯桉的太太,这几年他也不会联系她。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她的堂姐,一想起她的堂姐,这么多年他给自己重新塑造的形象就像个笑话。但一听到她要让自己给谷静淑的女儿安排下工作,他还是第一时间
就帮忙了。他一直觉得谷静淑现在过成这样他是有责任的。
但是忙可以帮,人就不必见了。
谷翘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两个人,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女人,和一个白衣蓝裙的女孩子。
根据堂姨之前给她看的照片,她马上认出这是周瓒叔叔的妻子宁老师和他们的女儿周知宁。
宁老师并不是一个尊敬的称呼,她的职业就是老师,在一所中学里教音乐。工作简单,也不妨碍她保养身体。她这些年算顺心,兼之对自己的身体也很上心,所以虽然身体底子不算好,这些年来倒是没什么健康问题。
宁老师很会从衣服看人,她打眼就看出谷翘穿的是骆太太的旧衣服,但是这衣服也不算旧,穿了应该没多少次。所以谷翘来迎客,她第一眼就断定她不是保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刚进城暂时做保姆也是有的,但是这个明显不是。前阵子骆太太
就告诉过她,连奶奶摔了一下,她在找保姆。她认识的女主人是不会给年轻小保姆自己半新不旧的衣服的,厌烦“婢学夫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小保姆年轻漂亮,穿同样的衣服,没准就把夫人给比了下去;穿不同的衣服,还是可以靠本人的气
质、衣服的质感提高些格调,同一套衣服还是年轻的占便宜些。
她给谷翘下了判断:骆太太这边的亲戚。骆伯按这边就算有穷亲戚,骆太太也不会把自己的旧衣服给她们穿,这是个分寸问题。而且是一个还算亲近又对待起来比较随便的亲戚;不亲近,以骆太太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旧衣给她穿;不
过但凡足够重视,也不会给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穿一个中年女人的衣服。
谷翘被宁老师短暂的注视弄得有一点不舒服,不过她根本猜不出宁老师通过这几秒的注视就得出了这么丰富的信息,只觉得她看自己,是因为自己的衣服色系和她女儿差不多。
谷翘第一眼看到周知宁,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堂姨这么执着地往自己身上堆蓝白两色的衣服,原来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子穿衣的样本,而样本就是眼前的女孩子。周知宁确实很适合蓝白色系,她身上的衬衫裙子比堂姨给自己
的也要活泼些。一头长发,可能是为了和衣服搭配,头发上戴着一个蓝色发箍。
谷翘看到这个女孩子把蓝色白色穿得这么漂亮,越发确定她不喜欢堂姨给她的衣服,并不只是因为样式成熟,哪怕再活泼俏皮些,她也更喜欢自己的黄衬衫。她就是喜欢那些跳跃鲜艳的颜色??堂姨觉得土里土气的颜色。
谷翘想,等哪天家里还完了债,她又有了钱,她一定给自己置办一衣柜五颜六色的衣服。
谷翘本来就热情,因为周叔叔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堂姨又叮嘱过她。她今天比往常还要更热情些。
宁老师见到骆太太,寒暄两句之后,就解释周瓒为什么没来:“本来说要一起来的,结果要出门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他的一个学生好像不知出了事住院了,一个人在京又没有亲人,他听说这消息,说这孩子可怜,直接就跑医院去了。我跟
他说,去人家做客,可别带着一身细菌过来,干脆你就别来了。结果他又临时有别的事,我想让他来,他也来不了了。”
说完宁老师又用一种抱怨的语气夸奖自己的丈夫:“他这人把心都抛在学生身上,家里一天也不见他操心。”
骆太太笑道:“他能这么放心,还不是家里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人。孩子又这么省心。他就算想操心,也轮不到他呀。”
宁老师谦虚道:“我算什么能干,我们家就这么三口人,说实话确实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倒是你,才是真能干,把这么一大家子操持得这么好。”
谷翘本想问两位客人喝茶还是咖啡,结果两位女士一直互相恭维,硬是没让她把话插进去。
倒是周知宁先同她说了话:“小骆哥在家吗?”
“不在,不过我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谷翘用了两秒钟思考出“小骆哥”是谁,她想起堂姨跟她说过,周知宁和表哥关系很好,两家都很看好。她听了还有点儿困惑,她还以为城里知识分子的价值观要先进许多呢,结果还在上学,家长就已经看好
了?难道不应该顺其自然吗?
骆太太又说:“为了你们来,培因特地去馆子叫菜去了。平常他可完全不管厨房的事,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知宁听骆太太这么说倒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只来一回,用不着这么客气。以后我再来可千万别这么麻烦了。”她笑着说:“要以后还这么麻烦,我就不来了。
骆太太忙笑着说:“可别,我们全家都欢迎你来。要是你不来了,有人可要怪我多话了。说不定有人愿意受这麻烦呢。你说是不是?”说完她看向宁老师。
宁老师也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年轻人的事我现在可不懂,随他们开心就好。”
谷翘在一旁听着,终于找机会插进话去,问客人喝点儿什么,骆太太向宁老师介绍说,“这是我堂姐的女儿谷翘,连奶奶不在的这些天一直是她主动在家里帮忙。不过等过两天她就得去工作了。”
宁老师听到谷翘的名字,用了一些时间才联想起谷静淑。周瓒一直以为她不知道这段感情史,她一直知道,以前是装不在乎,现在是真不在乎。就算担心周瓒移情别恋,担心眼前这个女孩子和周瓒发生些什么故事都比担心谷静淑要靠谱些。她
相信谷静淑在周瓒心里是有些地位的,但是这地位仅仅在回忆里。她一直觉得,漂亮温柔的穷女人是存在的,但要有“年轻”做限定词;被岁月磋磨久了,哪还漂亮温柔得起来。偶尔发现周瓒有一丝留恋过往,她就希望周瓒赶紧和谷静淑见一面,见
到一个有着不知道几个孩子的乡下中年女人,他就什么绮念怀恋都没有了。
宁老师猜出谷翘绝对不超过二十岁,这么早就工作肯定是没有读大学的。她笑着问:“在哪儿工作呀?”
“Z大总务处。”骆太太意识到周瓒并没有跟家里人说给她外甥女介绍工作的事。其实根本用不着瞒人,以两家人的关系,给她外甥女介绍个工作没什么。过去的那些事儿她想大家都不会在意了,她又不是单方面占人便宜,周瓒的妻弟出了事,她
也帮了忙。
骆太太特意嘱咐谷翘做咖啡要用骆培因带回来的咖啡豆。
等谷翘进了厨房,周知宁对母亲和骆太太说:“我去厨房看看。”
宁老师笑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奇。”以前连奶奶在厨房的时候,周知宁有时也进去和她聊一聊。她也因此而自豪,在这一点上是和她的同学朋友不同的,她关心过得比她不好的人,并且从不嫌弃他们,甚至能够体谅他们的辛苦。她觉得这些
人里的大多数都是好的,但也有些人在她看来全无分辨善恶的能力,把她的善良当作炫耀,对她的关心不屑一顾。她觉得这些人过得差纯属活该,也懒得再对他们播撒自己的同情心。
在从骆太太嘴里听到谷翘这个名字之前,周知宁就在报上看过《给热心市民骆培因的一封感谢信》,记住了谷翘这两个字。本来他们家人并不看这份报纸的,她是在从同学那里听到这封信的内容后,特意去买了一份。出于一些隐秘的心思,她
并没跟爸妈分享这则消息。
谷翘注意到有人进了厨房,她回头看见周知宁,很自然地冲她笑了一下,“别着急,咖啡马上就好啦。”
“你叫谷翘?五谷丰登''的谷,翘足而待''的翘?"
“对!”谷翘还用半秒钟思考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两个字。这女孩子成语词汇量可够丰富的,她自我介绍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想到用两个成语。
周知宁自我介绍道:“我叫周知宁,周和宁都是我爸妈的姓氏。”
“我知道。”
没见过就知道她的名字?周知宁问谷翘:“你是喜欢我爸的书吗?”他父亲的一篇散文里就写过她以前的趣事。
谷翘不知道周知宁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她对周瓒的书没什么印象了,当然不讨厌,但是也够不上喜欢。不过当面说不喜欢人家父亲的书不是很好,再说人家又帮了自己,她脱口而出:“挺喜欢的。”
“那你最喜欢他哪一篇文章?“每当有人当面对她表示喜欢她爸的书时,她总是要追问这一句,以此为她父亲检验出真假读者。
最喜欢哪一篇?最喜欢哪一篇?谷翘一篇都想不起来了,只好说:“我都喜欢。”难道这女孩子没有听出她是在客套吗?又不是她上赶着说多么喜欢她爸爸,为什么要如此追问?说不出来,双方不都尴尬吗?
“总有最喜欢的吧。”周知宁觉得说都喜欢其实就是在客套。
谷翘终于从头脑里搜罗出点儿书的遗迹出来,她对周知宁说:“我最喜欢他写桑树的那篇。”
“哦。”周知宁认定谷翘在撒谎,他父亲从没写过桑树。她因此判定谷翘不真诚,不喜欢就不喜欢,实话实说就行了,干嘛非得假装自己喜欢呢?她见过一些人,为了巴结他爸爸,虽然从没看过她爸的书,但嘴上总是说多么喜欢。
搁往常,发现对方如此不真诚,她就不愿浪费时间聊天了。但因为对方是“谷翘”,写过感谢信,被骆培因硬送回家,她决定再和谷翘聊会儿。通过聊天,周知宁了解到谷翘今年十八岁,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等过几天就去Z大总务部做后勤。周
知宁猜谷翘这份工作肯定是托了谷阿姨或者骆家的关系。周知宁本人更欣赏自食其力的人,对此不置可否。
等谷翘做好了咖啡,要送到客厅,周知宁才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那封给小骆哥的感谢信是你写的?”确实是同名同姓,但为什么在同一屋檐下还要写感谢信?
谷翘听到这话,心想怎么全世界都看到了她的感谢信?这样的话娄德裕也应该能看到吧。要不她这运气着实有一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