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话一落,现场顿时安静了下去。
江美舒脸上还有几分茫然,“妈,你说什么?”
她一直坚信王丽梅是爱她的,哪怕她孩子比较多,分到她这里的爱只有几分之一。
她也坚信王丽梅爱她。
因为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面,她生病的时候,都是母亲彻夜照顾,她生死一线要住院的时候,也是母亲去挨家挨户借钱。
最后才救了她一命。
让她得已长大。
江美舒不明白,曾经那么爱她的王丽梅,为什么会说出“你的陪嫁就是两个搪瓷盆”这种话呢。
两个搪瓷盆算什么?
大概算是一个脚盆子,一个脸盆子。
这就是一个即将待嫁,出嫁的女孩子,唯一的陪嫁。
这说出去难道不可笑吗?
“妈,你是不是在骗我?”江美舒不是很确定,她又问了王丽梅一遍,问这话的时候,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生怕错过了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
面对小女儿茫然,难过,失望的目光。
王丽梅不敢去看女儿的目光,只能低着头叹气,“美舒,就是两个搪瓷盆,妈原本还打算给你准备一台缝纫机的。”
这是时下嫁闺女,最爱陪嫁的,谁家闺女若是出嫁能得一台缝纫机做陪嫁,那可是十里八乡都出名的人。
“现在呢?”
江美舒问她,她想要听一个答案。
王丽梅沉默了下,抬头看了一眼大儿媳妇林巧玲,这才慢吞吞道,“你爸生病住院,前后没有三个月下不来,也就是说家里最少三个月没了进项。”
“所以,美舒,对不住。”
“是妈对不住你。”
她原本想着小闺女出嫁的时候,她身子骨不好,在陪嫁上多给她一些,免得她去了婆家被人说。
有了缝纫机腰板也能宜一些。
但是如今自家爱人手骨折,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将来还做不了杀猪的活。
这意味着家里的壮劳力,一下子就没有了。
她得为以后打算。
而且,大儿媳妇还在这里听着,不管真的假的,她都要说出漂亮话来。
起码是对这个家有利的漂亮话。
王丽梅低声道,“你小弟还没在读书,他将来也要娶媳妇,你爸还有可能会调岗。”
“关舒,不要怪妈,妈要考虑的人太多了。”
"所以??”江美舒觉得可笑,她眼眶红红,“我和姐就是牺牲品对不对?”
“妈,爸住院厂里面报销,小弟是要读书,但是离他将来娶媳妇,最少还要十年,十年啊。”
"妈,现在结婚要陪嫁的是我和我姐,我们两个人都是火烧眉毛的事情。”
“你却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跟我说没有陪嫁。”
“妈,我和我姐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吗?”
“还是说,您养了闺女二十二年,在二十二年之后才知道,原来嫁闺女是要陪嫁的。”
“不是,现在说没陪嫁没钱?您干嘛去了啊?”她声音有些尖利,还有几分生气。
这话问的王丽梅有些下不来台,“家里就是这么一个破落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管你怎么指责我,妈自认为在你和美兰这么多年,没有亏待过你们,我问心无愧。”
“我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把你们养得太好了,如今知道反驳母亲了。”
江美舒有些崩溃,脸色发白,“妈,您早说没陪嫁就好了啊?"
“您这是在干嘛啊?指责我和我姐不该问你要陪嫁,那我问你,那你为什么又愿意给大哥和小弟,攒娶媳妇的钱?"
“那他们能一样吗?"
王丽梅下意识道。
“怎么不一样了?”江关舒看着她,眼眶噙满了泪水,“我不明白,怎么不一样了?我和我姐不是你生的?还是我和我姐不是你孩子?再不济,我们不姓江?”
这话问的王丽梅哑口无言。
“美舒,你不要这样和你大哥和小弟比,他们是男娃,将来是要给江家顶门立户,传宗接代的。”
“你和芙兰是闺女家,是要嫁出去的,成为别人家的人,将来你们生得孩子,也不会跟江家的姓。”
在这一刻,江美舒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抬手擦干眼泪,“妈,你说这些无非就是透露了一个点。”
“是你儿子,姓江,你就是砸锅卖铁也会给他们娶媳妇。”
“是你闺女,姓江,你就是一毛不出,也要把她们嫁出去。”
“在直白点,妈,你就是重男轻女。”
她抬头望着王丽梅,“我宁愿你当初没对我那么好过。”
那么她现在心里也不会难过到钝痛的地步。
江美舒前所未有的认清楚一件事。
她妈不爱她。
或许有爱,但是这个爱是不伤,江家利益,不伤她儿子利益的情况下。
才会从指头缝里面透一些给她。
但是,一旦伤及根本利益。
她的母亲会立马翻脸无情。
像是家里的房子,像是家里的床,又或者是她手里的存款。
王丽梅从来不会给女儿半分。
但是,她却愿意自己吃苦,背着孩子走十里地去看病。
会把江美舒的手养的十指青葱。
在不涉及利益和钱的基础上,她真的很爱江美舒。
当江美舒看清楚这点后,她眼泪一颗颗的都往下掉,“您还不如不爱我,从来都不爱我。”
这样,她看清楚现实后,也不会那般难过。
“关静。”
王丽梅总感觉要失去了小闺女一样,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着她。
却被江美舒给一把躲开了,她声音尖利,“别碰我。”
王丽梅的手腾在了半空中,放也不是,伸也不是。
“美舒,你也太任性了。”
林巧玲皱眉,满脸的指责和不认同,“你出去问问,哪家的姑娘有你这般养的娇的?你以为这些娇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妈宠出来的,没有妈替你做哪些活,养你这么多年,你扪心自问,你能过上这种好日子吗?”
江美舒是全家最舒服的一个。
她嫁过来八年,碗筷基本都是她洗的,江美舒没碰过。
饭菜不是她婆婆,就是江美兰做的,江美舒没碰过。
就是出去上班打临时工,也是江美兰去的,江美舒在家。
她心脏不好的时候,就是糊火柴盒都轮不到她。
“你说妈不爱你,妈不爱你,你能养出这么一身白皮子?”
林巧玲抬手抓着江美舒的手对比起来。
柔顺的江美舒第一次咬着唇冷笑,“是啊,我妈爱我,爱我爱的要命,我要结婚了,要陪嫁了,陪嫁我一双搪瓷盆。”
“要不,这搪瓷盆我不要了,送给大嫂你将来拌盆子用吧!”
什么是摔盆子。
那可是人死了以后,才会用得上的。
林巧玲当场就被气了个倒仰,“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哪里有咒活人死的呢?
江美舒擦了擦泪,小脸上一片冰冷,“你说我妈爱我,我把我妈的爱给你,要不要?”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像是一只刺猬,扎的人遍体鳞伤。
林巧玲是。
王丽梅也是。
“美舒,你何苦呢?"
“妈知道你心里委屈,妈也知道你难过,可是谁家的姑娘不是从这里经过的?算了。”
“你也是妈生的,妈想办法给你陪嫁里面多加五十块钱。”
这话一落,林巧玲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妈!”这可是家里人快两个月的工资了啊。
这钱以后可都是分到大房去的。
“你别忘记了,以后你靠着谁养老。”
她可是江家的大儿媳妇,不管是王丽梅和江陈粮,按照老规矩将来都是要跟着他们的。
王丽梅就知道会是这么一遭,她给小闺女陪嫁,大儿媳妇会反对。
她说,“这钱从我私房钱里面出,和公中无关。”
“你也不要拿养老来威胁我了。”
林巧玲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顾虑到如今还是王丽梅当家,她也不想把王丽梅给得罪死。
而且,小姑子江美舒嫁的是肉联厂的梁厂长。
说不得将来他们家还需要对方照拂的。
所以,林巧玲哪怕是心里不甘心,也只能咽回肚子,她朝着江美舒酸溜溜道,“我们整个大杂院的女同志,还没有谁出嫁的时候,有这么高陪嫁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吗?
江美舒并不满意。
这会,她突然就明白了她之前的拧巴。
主动给的。
和她撒泼打滚要的,这是两个概念。
江美舒抱着她姐盖过的被子,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她眼里一片冷,“满意不满意,这也是我说了算。”
“你一个姓林的说了,算是哪门子道理?"
姓林的。
这是连大嫂都不喊了。
林巧玲被气了个倒仰。
王丽梅差点要开口了,你一个小姑子,怎么和大嫂说话的,但是一抬头注意到街女苍白的脸色时,她顿时把话又咽回去了。
“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的,美舒,妈答应你的陪嫁一定会给,你不要闹了。”
“早点去休息吧。”
江美舒抬眼,小脸上面无表情,“有的。”
她也不是闹。
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她不舒服,凭什么闺女就要被这般对待?
闺女就不是一家人了吗?
她不懂。
她上辈子得到过太多的爱了,她父母对她的爱是无条件的,她得到也是轻而易举。
以至于,她差点以为全世界所有的父母都会爱孩子。
但是??
她来到这里,认识了王丽梅,认识了这个时代的不少人。
她发现原来不是。
并不是每一个父母都是爱孩子的。
能够得到是幸运,如果得不到呢?
她知道她妈爱她,那是无伤利益下的爱她。
这个爱是有条件的。
在别人眼里她得到的够多了,在要那是不知足。
但是,只有江美舒知道,不是的,她见过完完全全的爱。
也见过口上说爱,实际上却一毛不拔的存在。
江美舒只知道自己出了门子之后,心里就像是憋了一团火,那一团火恨不得把她给烧掉。
女孩子怎么了?
女孩子不是人吗?
女孩子就不配得到父母所有的爱吗?
女儿不要彩礼,就要感恩戴德。
儿子砸锅卖铁,也要娶媳妇。
多可笑啊。
江美舒没哭,她从江家跑出来的这一路她都没哭,一直到了沈家门口。
她站在门外好一会。
调整了心态,这才敲开了小窝棚的门。
笃笃笃。
三声,却足够让屋内的人听到。
江美兰在给沈战烈缝衣服,他的衣服几乎都是破的,在肩膀的位置了一道又一道。
她刚咬断线,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你去看看?”
沈战烈二话不说就开了门,只是在门口看到是江关舒的时候,他愣了下,“姐?”
说这话,他便朝着屋内喊道,“美舒,你姐来看你了。”
江美兰一听到妹妹这个时间点来,顿时打翻了手里的针线篓,几乎是踉跄着出来的。
还没见到人,声音就跟着传了出来。
“怎么这个时间点出来了?”带着浓浓的担忧,“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江关舒摇头,当见到江美兰的那一瞬间,她扬起了粲然地笑容,把手里的被子递过去,“你的被子。”
她才哭过,眼眶还有些红。
只是那一张笑脸却格外的大,她想掩饰些什么,但是有些东西注定是掩饰不下去的。
例如,她哭过发红的眼睛。
在例如,眼眶里面曾盈满的泪水。
看着这样的妹妹,江美兰好难过,她鼻子一酸,“做什么要跟他们闹翻啊?”
她都没闹翻。
这孩子是不是傻啊。
这就是姐姐,只用妹妹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句话,她就能猜出全部。
江关舒舌尖抵着后牙槽,强行让自己把眼泪憋回去,她咧着嘴,“没闹翻,只是把你被子抢回来了。”
“给你。”
“这是你的东西,该还给你。”
看着这样的她,江美兰在也憋不住了,抬手用力的将她抱在怀里。
这才惊觉妹妹浑身冰凉,她一边揉搓着她的肩膀给她温度,一边一个劲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没保护好你。”
“是我不好。”
是姐姐不好。
她的美舒,终将是见到了亲人之间最恶的一面。
而她的美舒那般难过,她却不在她身边。
让她孤军奋战不说,还把被子抢了给她送过来。
不能想。
也不敢去想。
她的美舒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江美兰不抱还好,她一抱,江美舒在也绷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是那种无声的哭。
“妈不爱我。”
“他们都不爱我。”
连带着身子都是在发抖,她在江美兰的怀里发抖。
那种打破了过往认知。
就像是皇帝的新衣一样。
重塑了三观。
那是江美舒在一次又一次验证当中,得出的结果。
她妈不爱她。
在过往的每一次验证中,她都是鲜血淋漓。
她哭得让江美兰心酸,也难过,甚至是悲痛和怜惜。
她捧着江美舒的脸,一遍遍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
“妈不爱你,我爱你。”
“关舒。”她小小声地喊,“姐姐爱你。
“没关系的。”
她会陪着她。
她也会保护她。
在今后余生,她的妹妹会过得很好。
江关舒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仿佛要将两辈子的眼泪流干一样。
她弄丢了爱她的父母。
得到了一个不爱她的父母。
却也得到了一个爱她的姐姐。
江关舒甚至还自嘲地笑,“也不亏。”
旁边的沈战烈看着她们姐妹哭做一团,有些无措,“要不要进来?”
外面太冷了。
到了夜晚只有七八度了。
还有寒风吹着。
江美舒脸上的眼泪早已经被吹干了,刮的脸疼,也有些干巴,这会听到沈战烈喊她。
她却摇头,“不了,你们休息吧,我就是来送被子的。”
“送个被子,我就回去的。”
她从江芙兰的怀抱里面钻了出来。
“不打扰你们了。”
她要走。
江美兰却不允许,“你晚上住在我这里,你和我睡,沈战烈到屋里面打地铺。”
江关舒摇头,“真不用。”
“我要是不回去,才和妈彻底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