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回钟山别墅的第一周,陈蝉衣很是沉默,她不和任何人讲话,也不愿意吃饭。
别墅前庭有个小花圃, 她没事会种种花。大多是晚香玉,还有几丛爬架蔷薇,陈蝉衣早晨会帮前庭松土。
陈如晦警告警卫:“看着她,别让她跑出来,有任何事第一时间汇报我。”
警卫说:“明白。’
陈蝉衣就像是没听见,垂下眼睫,给花盆里的晚香玉换水。
林妈喊她:“小姐,吃饭吧。”
“小姐?”
陈蝉衣毫无反应,心里不起波澜。就像是走失在山里,丢失信号,无法接受外界的来讯。
不是故意摆脸,只是不觉得饿,所以不想吃饭。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便干脆不再开口。
林妈毫无办法,她真是担心陈蝉衣身体, 病了那么久, 好不容易不再发烧了,身体初愈。现在那个男人离开了,小姐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
这么折腾身体怎么受得了。
可是不管怎么劝,陈蝉衣都始终默默不语,林妈也没办法。
初秋南京连下几场雨,她看着陈蝉衣在前庭照顾花,撑着一把伞跟在后面,难受地道:“小姐,不管怎么样,饭总还是要吃的啊,人不能糟蹋自己身体啊。就算那个人在这里,肯定也不希望看见小姐这个样子。”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的,触动了陈蝉衣神经。
林妈看她弄花的手顿了顿,抬眸,有些愣愣看着前方。
雨打进伞檐,最后陈蝉衣站了起来,像个木偶人那样,慢吞吞转身回了别墅,在岛台边坐下。
林妈收了伞,小心翼翼问:“我给小姐做饭?”
陈蝉衣默然点了点头。
林妈心里舒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她愿意松口吃饭,总是好事。
陈如晦本来还担心她会逃跑,可陈蝉衣表现得比他想象中,更加平静。
她甚至连别墅的门都没试图走出去。
他向林妈问起她的情况,林妈也只是说小姐在家乖乖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行为。
陈如晦忽然沉默,家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寻常,这种寻常让人心惊。
他那段时间在临海,有课要带,然而挂断电话,还是专程回了趟南京。
黑色轿车抵达钟山别墅时,是一个雨夜。
别墅亮着灯,林妈给他开门。
陈如晦脱掉深色风衣外套:“小姐呢。”
林妈指指楼上:“刚吃过饭,去休息了。”
陈如晦颔首,换好拖鞋直上二楼,走廊里,她房间门缝透着微弱的光。
他推门进去,陈蝉衣正坐在地毯上,垂眸不知道摆弄什么。
连陈如晦进来,她都好像没有发觉。
陈如晦居高临下望过去,那似乎是几根细长的折纸,她在编着什么东西。他不懂这个,总归都是女孩家喜欢的玩意。
陈如晦说:“月月。”
陈蝉衣手上动作停住。
然而只是停顿片刻,她继续编弄起来,并不打算接话,甚至没有抬眸去看他。
“最近几天在家里怎么样?林妈说你现在肯吃饭了,怎么,之前为什么不吃饭。”陈如晦说,“你得乖一点,听话一点,我在临海顾及不到你,你不能总是让人操心。”
很久没有回音。
“月月。’
“家月。’
“说话。”
陈如晦皱着眉,语调渐渐失去耐心。
地毯上,女生仍然只是安静坐着,微微低垂着脑袋,黑发遮住侧脸。她不回应,也不理睬,连声息都是微弱的。
片刻后,她开口,陈如晦听到她略带嘶哑的声音。
“我想过了。”陈蝉衣怔怔道,既没有回答问题,也没有点头称是。
她说:“可能我们真的不适合沟通。你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在想什么,我需要的是什么,你也没法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曾经我也以为这些都不过是缺乏交流,我也曾幻想过,会不会长大之后,常常相处,熟悉了就会好了。”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好不了的。”
顿了顿,陈蝉衣抬眸,那双瞳色漾漾的眼眸,望向陈如晦,眼底一片黯然。
陈如晦陡然有些紧张,或许是迟来的父女连心,让他几乎霎那间,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陈蝉衣平静说:“我们分开吧,从今往后,我不当你的女儿,你也不再是我的父亲,这样可以吗。”
她到最后,话还是没有说得太难听,然而她知道,陈如晦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陈如晦脸色一瞬铁青。
短暂的大脑空白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暴怒情绪:“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蝉衣还是那个样子:“我知道。”
她说。
“我甚至知道接下来你会怎么说。你一定会说,‘你一定是为了那个男人''你为了他连你父亲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对得起谁“我养你那么多年,养出了个白眼狼吗......诸如此类。”
陈如晦死死咬住舌尖,握紧了拳头。
陈蝉衣仿佛看不见他难看的脸色,她无比宁静,那种安静,几乎称得上一种淡然。
像是已经没想再和他牵扯。
她只想求一个结果。
陈蝉衣说:“我承认你确实给了我很多东西,小时候开始,我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去到更高的平台,去往更远的地方。旁人一辈子拼死拼活企及不到的高度,可能也不过只是我的起点而已。”
“我还记得十岁那年,你带我和妈妈去巴黎,在那里的歌剧院听歌剧。还去了伦敦,去海德公园,去白崖,去看泰晤士河的日出日落,去爱丁堡过秋天。
“在伦敦那几天,我们看了场话剧,是莎士比亚的《李尔王》,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话剧。或许人总是会对第一次的经历记忆深刻,那场难懂的话剧,我至今都忘不掉。”
回忆往事,她脸上没太多不甘的情绪,只是一种恬静和淡然。岁月纷飞里,原来还曾经有过这么温情的一页。
陈蝉衣眼眶有些泛红。
面对满屋子沉默,她顿了顿,继续轻声说:“你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故事吗?或许你已经忘了,可我还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爱他,我好像没有和你好好说过我的答案。现在想起来,原来那场话剧,早已在命中给出了回答。”
“你想让我做李尔王,而我心里却只有柯苔莉亚。”
陈如晦唇色苍白,肉眼可见得灰败:“你别说了......”
“我要说。”她一笑,“你为什么每次都不听我心里在想什么。”
“李尔王问起他的三个女儿,究竟有多么爱他,大女儿和二女儿,极尽奉承讨好,蜜语甜言。可是当他问起小女儿柯苔莉亚,你还记得她是怎么说的吗?
''Unhappy that I am, I cannot heave. My heart into my mouth. I love your majesty. According to my bond ; no more nor less."''
陈如晦神色僵硬。
陈蝉衣眼睫颤抖,低声道:“她说,“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我只按照我的本分来爱你,我没法把我的爱挂在嘴边上''。”
“第一幕的旁白,你是不是照旧没印象了?柯苔莉亚怎么办呢?默默地爱着吧"可是我并不贫穷,因为我深信我的爱比我的口才更富有......这些话我都记得,是你忘了。"
那瞬间,巨大的不安和羞愧就像是海潮,像铺天盖地的夜雨和雷暴,狠狠地砸在了陈如晦的身上。
她平静,他却愤怒得仿佛午夜傀儡,浑身都在被她牵动着情绪。
陈如晦低喝道:“你想表达什么?呵,是,你确实不是李尔王,可他是柯苔莉亚。你如果真记得故事,就应该知道,最后是她的两个姐姐得了钱和权,而柯苔莉亚咽了气!”
陈蝉衣缓缓呼吸,胸腔针扎般疼痛。就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多陌生,他竟然是她父亲,她本该最亲最亲的人。
可经年往事过去,她心里若说还有浮躁,生气,亦或是难受,那就是笑话。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或许陈如晦心里并不这样想,谁会不喜欢柯苔莉亚呢?
然而这么多年,在他心里,输与赢早就超过了一切,也超过了她。他只想和她争个输赢,重新夺回控制权与上位权。
她和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蝉衣抿抿唇,垂着蝶翼般的眼睛:“随便吧。”
“总之,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当你的女儿,这几年你给我的钱,我都存着,没有动过,我会还给你。前半生你养我的钱,如果你需要,三年内我凑齐,一并给你。”
“反正从小到大,我只让你觉得丢脸,既然如此,我们不用互相折磨了,该怎样怎样。你可以请律师,走程序,我会配合。我不想再做你的女儿了,我真的很累,请你尽快吧。”
窗外雷暴一声轰鸣,闪电划破夜空,像是无家可归的李尔王疯掉的那个暴风雨夜。
她的容颜依旧安定淡然。
而陈如晦目眦欲裂,咬着牙狠狠摔上房门:“你想都别想!”
夜雨喧嚣,屋内变得一片寂静。
陈蝉衣沉默片刻,重新拿起茶几上的纸条,僵硬着编了起来。有水痕从眼眶里掉落,滴在编成一半的蜻蜓翅膀上,仿佛只是哭了一瞬,苦却酝酿了好多年。
她说错了,她想,或许她是柯苔莉亚。
而他才是李尔王。
陈蝉衣想要和陈家断绝关系这件事,陈如晦按着没有再提,也没有给任何人知道。
他愤而飞去临海,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警卫看死了别墅,不准让她跑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那么心慌,曾经他以为,她最多是会跑,会试图挣扎反抗,就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红着眼圈,拿不吃饭威胁他,最后被他冷冰冰忽略。
她不知道,不吃饭这种烂招,只能糊弄李潇。
比心硬,在她这件事上,李潇这辈子都不如他。
陈蝉衣也不觉得被关起来的日子特别难过,她现在慢慢丧失了感知,辨不清情绪的好坏,只觉得怎么过也不就这样。
秋季南京下过几场雨,温度慢慢变凉,她看着钟山别墅的黄叶,染上一层又一层浅色,十月到来了。
许珈毓要办婚礼了。
是她老公,那位如今威名赫赫的江家掌权人,亲自发来的请帖。
盖的私人章,电子婚贴与邀请函也是用的私人邮箱,直接发到了京城本家。
陈如晦那里也抄送了一份。
说是她与江夫人是闺中密友,邀请她做江夫人的伴娘。
陈家可不知道她想决裂的事,十分高兴,陈先寰还特意和陈如晦说起这件事,让他留意着。
陈如晦有口难言。
他本来就是江家老爷子的私人医生,人家孙子结个婚,请他女儿出席,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拒绝。
可他是真的......不想答应。
大半个月以来,陈蝉衣的态度像是风,让他琢磨不透,他觉得抓不住,恨不得时时刻刻二十四小时,把她关在身边。
可他束手无策,江家和陈家可没有结仇,这么点小事,他拦着不让女儿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其中出了问题。
最后,陈如晦无奈妥协。
郑容微自然也受到了邀请,都是生意场上常见的面孔,难免今后交集往来。即便再多恩怨纠葛,可是成年人的事,谁都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陈蝉衣就也没问。
那场婚礼办得隆重盛大,烟花放了满城。新娘拖着婚纱缓缓登场,陈蝉衣坐在台下,一瞬间眼泪掉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作为朋友,喜极而泣。
只有她自己知道个中原因。
新人敬酒的时候,她抱着穿婚纱的许珈,忍住哭腔:“我真是羡慕你。”
原来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光明正大在一起,是一件这么难这么难的事。
她从小就运气不好,不是幸运儿。
到后来也没有多少好运气。
场内昏暗,并不明亮,只有婚台亮着氛围灯。郑容微坐在暗处,视线似有若无瞥过。
许珈毓看他一眼,移开视线。
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我过几天去看你。他在哪,有具体地点吗,或者你把项目名称报给我,我去帮你带个信。”
陈蝉衣沉默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说让她等,连去做什么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于能不能回来,都没办法保证。
李潇真是个王八蛋。
许珈毓想了想:“那他在哪里出的海关,你知道吗?我应该能帮你查海关出入境......”
“不用了。”陈蝉衣轻声说,“你照顾好自己。我和他的事,我想自己解决,大不了我再等几年。”
“你那么相信他?”
“也不全是。”她垂着眼睫,顿了顿,很小声道,“我也想相信自己,他们总说我眼光有问题。他们总这样说,我不开心。”
她偶尔也想任性,也想计较。
也想证明,起码有一次她是对的。
许珈毓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拍了拍她单薄的背。陈蝉衣这段时间消减许多,背后的肩胛骨像是蝴蝶飞起来。
那场婚礼结束,她坐郑家的车回南京。
是陈如晦要求的,她也没有拒绝。那么多宾客在,陈蝉衣觉得何苦撕扯,反而会被当成没教养的疯子。
她坐进车里,看黑色轿车在雨夜高架一路奔驰。
窗外斑斑驳驳,掠过昏暗的光线,她想起上次做郑容微的车,还是从广西回来后。李潇那时候想气走她,装作要和季颂颂在一起,并不搭理她。
她负气和郑容微离去,李潇把黑色轿车逼停。
那晚上发生的事,几乎改变了一辈子。
郑容微没有轻易放过他们。
分的分,散的散。
如今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雨夜,她恍然还以为是上辈子的事。
车内檀香氤氲袅袅,她默默靠着车窗,并不说话。
是郑容微先开口,声音磁沉,带着些许浅浅的愉悦:“今天看你兴致还不错,你喜欢这场婚礼?”
陈蝉衣仍旧不语。
郑容微也不恼,侧眸望着她:“确实办得好,我也觉得好,看样子是用了心的。家月,如果你喜欢,只要点头,我也可以替你办一场。”
周围漆黑安静,陈蝉衣笑了一下。
郑容微声音微滞:“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蝉衣轻声说,“我对你没有一点感觉,也对于你的结合不报期待。要是这样你都能对我产生兴趣....."
她低眸,没有说下去。
那种近乎无视的语气,像一根刺直直插进郑容微心脏,他表情一凛,猛地攥住她手腕。
仿若恐怖的野兽,撕掉伪装,女孩子手腕纤细,花茎一样,捏捏就断了。
陈蝉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慌张害怕起来,拼命往后缩。
她想要抽回自己手腕,可他却死死攥着不放。郑容微表情狰狞,手上力道之大,如碎她骨。
她瑟缩到车门边的角落:“你放开我!”
或许是她这样避之不及的态度,彻底刺激到他。
郑容微真的不懂,他耐着性子忍她这样久,她还想要他怎么样。男人骤然倾身上前,庞大的躯体重重压下来。
陈蝉衣猛地偏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