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润州下起大雨。
从大环线回来,陈蝉衣开始忙碌起来,那段时间她老往南京跑,也不干别的。舒羡之自己有医馆,收了很多学徒,有时候舒羡之也会问诊,陈蝉衣自己搬个小板凳在旁边听。
舒羡之还问她:“你跟你那个相好的,最近怎么样了?”
陈蝉衣有点害羞地笑。
她傍晚坐高铁回润州,中医也有很多东西要记要背,晚上李潇照常开着电脑,她就坐对面看书。
她偶尔会望望李潇。
男人五官硬朗,工作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沉肃专注。
说不出来。
李潇最近有点奇怪。
从西北回来,他倒是没有再说过,让她回京城的话。只是平日里沉默望着她的次数,愈发多起来。
有时候她在背书,偶尔一抬头,他愣愣看着她不说话。
她发现了,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陈蝉衣晃了晃手,李潇才回神,笑了笑握住她手腕。
晚上睡觉,陈蝉衣问他:“你怎么老看着我走神呀?”
李潇微微愣怔,片刻后,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你好看,想多看看。”
啊他是在夸她吗。
她小脸渐渐红起来。
很合理,难怪不说把她送走了,她那么好看,他肯定舍不得。
陈蝉衣弯了弯眼睛。
可是女生敏感,她突然莫名其妙问了句:“你是不是会不喜欢我啊。”
李潇说:“不会。”
他很缓慢清晰地重复一遍:“不会。”
可能她一辈子都不知道他有多认真,他这辈子唯一喜欢的,珍爱的,最宝贝的,就是她。
灯熄灭了,她钻进他怀里。
她最近这段时间很累,睡觉就没再和他闹,衣服规规矩矩穿着,小手也不敢乱摸他,很快就睡着了。
凄清黑暗里,李潇静静看着她。
那封烫金请帖,被他压在了抽屉最底层。
祁连山那个夜晚,他走出毡房接阿妹的电话,后来,重新见到郑容微的人。
还是那个助理:“李先生,又见面了。”
人潮如海,助理递给他一张艳红色的喜帖。
有瞬间,其实他猜到这张薄薄的帖子是什么。
只是没敢认。
李潇指尖压抑着颤抖。
末了,他低低笑了一声:“郑检真是大度。”
要订婚了,还能放任未婚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那人很会讲话,并不气恼,闻言露出示范性的笑道:“咱们郑先生大度,不在乎未婚妻结婚之前心在谁那里,只要婚后能断干净就行。李先生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很快郑检就会订婚,这是请柬,先生收好,届时别忘了来参加婚宴。
红色烫金的信函捏在手里,硌得他掌心发疼。
助理走后。
李潇打开请帖。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那请柬上面,甚至写的不是“陈家月”,而是她现在的名字,陈家月这三个字,好像已经留在了他记忆里。
只有他记得。
只有他怀念。
回润州后,他和陆承风见了一面。
当时陆承风回母校出席讲座,如今的华越算是新起之秀,一中邀请他回去讲讲发家史。
李潇陪着一起去。
进大礼堂时,陆承风神情复杂看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很多东西。
李潇轻笑:“行了,你进去讲吧,你努力啊,争取以后让我也有机会回来做演讲。”
陆承风声音低下去:“我保证。”
“嗯。
“对了,我之前给你弄了辆山地摩托,回头让人送你那。
李潇笑笑:“行啊。”
陆承风走进会场,大礼堂掌声雷动。
李潇站在外面听了片刻,转身离去。
他随意在学校里逛了逛。
去了很多地方,操场,教室,食堂,曾经和她接过吻的实验楼,带她看玉兰的空中走廊。
其实他曾经也给她折过玉兰花,那时候是高二小高考,这姑娘压力太大,他不知道怎么安慰。
春寒料峭,他每个早晨去给她折一朵玉兰,放在她桌上。
只是或许年岁久远,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太久了。
八年,还是九年了。
后来,他去了阶梯教室。
那里是他曾经偷偷看她上课的地方。
他没有说过,他也有羡慕陆承风的时候,以前陆承风和她一个班,他却不是。很长一段时间,李潇都很想知道,和她在一个教室听课,是什么样的感觉。
直到高一下学期,学校开放奥赛课的名额,普通班也能报名。
他们在阶梯教室上大课。
她坐第三排,少女靠窗边,坐姿端正,乖得不像话,写笔记也很认真很听话。
他坐在她身后,隔着人群,静静凝望她。
有时候她朝后排借东西,他能望见她莹润的脸孔。
他曾经觉得岁月触手可及。
可如今。
她是京城陈家的小姐,现在叫蝉衣,和郑家的订婚名册上,用的也是改过的名字。
陈家好像已经是过去的事。
“陈家月”这个名字,只留在一中阶梯教室,他听课无聊时,写在的前座椅背上。
如今来来往往学生几届走过,字迹随他的记忆一般,变得模糊不清了。
七月夏,一中的纬七路樟树繁茂。
而他的记忆杂草丛生。
逐渐一片荒芜。
暴雨一淋,眼前湿润,就看不见了。
李潇开始有意无意,教她很多东西,提醒她加食添衣。
他教给她一些生活常识,也不管今后用不用得到。统归他不教,总觉得不能安心。
“你看,宝宝。”
“嗯。
李潇给她指:“要是以后锅上着火了,你不要用水去灭,拿锅盖盖住就好了。
家里还是他在做饭,做得比以前更勤快认真,就像是为了给她留下点印象。
陈蝉衣抱着书挨在旁边。
她哦哦两声:“可是我以后也不会进厨房啊。”
李潇抿唇看着她。
陈蝉衣眉眼一笑耍赖:“有你不就好了嘛。”
他心脏闷痛。
万一他以后不在呢。
可是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李潇默默笑,她不乐意学,还是支使他,他帮她穿袜子。
她现在这么依赖他,他曾经满心欢喜,如今却觉得不是好事。
他原本想趁她现在还没有弥足深陷,强行给她戒断的。
现在还断得掉吗。
李潇比从前缄默很多,他神经质看她的次数也更多。
“你又偷偷看我哦?"
他淡笑:“嗯,多看看你。”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走。
故事不能那么仓促,他还想再多看她两眼。
七月上快过完时。
郑容微有事来了南京,说要和陈蝉衣见一面。
陈蝉衣推诿有事,没有答应。
郑容微打来电话轻笑:“有多重要的事,我也可以去润州一趟。”
陈蝉衣蹙起眉:“郑先生,还是不要为难我。”
“你觉得这是为难你?”
“是。”她说,“我有自己的事,郑先生没有自己的事吗?"
她并不傻。
郑容微这个身份,每一分每一秒都值万金,他这样的人最懂得趋利避害。还没有订婚的未婚妻备选,有了心上人,最好的结果是另择佳配。他只需要随意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可郑容微没有。
他的意思是不放手。
那时候瞿雨音他们年中考核刚过,她很久不去医院了,陈蝉衣解释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他们也就没多问。
几个人约她吃了顿饭,吃完去唱歌。
秦继南也在。
秦继南先前的研究很成功,看到陈蝉衣,他温和一笑:“你对象呢?上次说好请他吃饭的。”
陈蝉衣想起李潇,有些忧愁。
“
他在家。”
“又吵架了?”秦继南挑挑眉,也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架还老吵?”
包厢环境嘈杂。
陈蝉衣沉默半天,压低声音:“是因为我爸爸。”
秦继南秒懂:“陈老师有些偏见吧。”
陈如晦这个人,只适合做人导师,他教学生绝对尽心竭力,对待科研也勤勉负责。
其余的,其实他做得都不算合格。
陈蝉衣点点头,眼睛微垂:“我不知道怎么和我爸沟通,我想让我爸接受他。
秦继南叹口气:“那恐怕很难,陈老师是个很固执的人,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不太容易听得进别人的意见。”
“秦老师你有什么办法吗?”
先前秦继南总是帮她,她心里觉得他像哥哥,遇到麻烦事,总想咨询他的建议。
然而这次,秦继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摇摇头:“我没有办法,这事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你和陈老师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让老师接受他......抱歉啊。”
陈蝉衣沮丧低眸。
“没关系。”
她那晚想着李潇的事,喝了很多酒。
后面快要走了,才想起来要给李潇发短信,让他来接。
李潇倒是来得很快,陈蝉衣感觉才发出去消息没两分钟,他就来了。
她醉得眼前都有重影:“阿潇。”
面前人好像眯了眯眼睛。
陈蝉衣没懂他做什么,习惯性张手:“抱抱。”
她被抱起来。
夜雨微冷,风吹在脸上带着水汽。李潇身上的气味有点奇怪,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
陈蝉衣没多想,她醉得狠了,很快就睡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
半夜,感觉床沿塌陷一块,她睁开眼,看见还是李潇。
她酒醒了点,他在帮她打水敷毛巾。
之前也是他照顾她,陈蝉衣已经习惯了,因此便睡得乖乖的,任他弄。
“脸上也要擦。”
李潇拿毛巾沉默给她擦脸。
陈蝉衣被弄得很舒服,眷恋地蹭了蹭他掌心。
想起最近经常看见他抽烟,也不知道李潇在忙些什么,突然很不开心:“阿潇。
“嗯。”
“你最近在忙什么。”
李潇愣了一下,昏暗房间,他表情看不出情绪,好像被谁拿毛笔,蘸了墨,重重地抹去了:“没什么事。”
“那你怎么最近总是抽烟呀。”她想了想,干脆一起说,“你还看着我走神,你最近没休息好吗?”
顿了顿,李潇低眸:“嗯。”
陈蝉衣愣了一下。
他放下她,重新默不作声打水。
他帮忙擦她的手,擦她额头和肩膀。
暴雨天闷热,房间里开了空调,温度调得并不低,李潇突然说:“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嗯?”
“为什么不想和他结婚?”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陈蝉衣心里陡然委屈:“因为我只喜欢你啊。”
一颗心里,只能放一个人啊。
他沉默不说话。
她联想到他今晚问题,说:“你怎么忽然问这个啊,你是不是想把我推给别人?”
李潇指节僵硬。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着眸,微微佝偻着肩膀,复又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李潇说:“如果你再选一次,当初我没有出现,你现在会和他在一起吗?”
陈蝉衣瞪大眼睛,他这都什么鬼问题啊!她上次说爱他白说了吗!
她气鼓鼓推开他:“谁理你,我今晚要出去睡!”
她踉踉跄跄翻身下床,回自己家了。
她赌气似的和他冷战,他没有声息。李潇这个人,向来嘴笨不会哄人,每次哄她都很笨拙,她其实也知道。
那她也不要理他!
最初的时候,李潇还会偶尔敲敲她的门:“饭做好了,你出来吃一点好不好?”
她气得不吭声。
到后面,他慢慢也就不再开口,做好了饭,给她装到小饭盒里,敲敲门挂在门上。
像是不愿再惹她生气。
她还是不和好。
再后来,他连门也不敲。
陈蝉衣还以为他不送饭了。然而到了饭点,陈蝉衣悄悄开门探出个脑袋,却还是能在门把手上看到饭盒。
这种状况持续了将近一周。
暴雨天潮湿,她睡在沙发上。
五天后的一个清晨,家里门被重新敲响,她醒过来。
“嗯?”
响声和往常不太一样,具体她说不上来,就是心中产生奇怪的感觉。
陈蝉衣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去开门。
李潇大坏蛋。
她现在还不想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