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很安静,陈蝉衣在外面站了片刻,弯腰进去。
戴手套的男人替他们关上门。
他背对着车站立,车里,除开她和郑容微两个,还有个司机,也是白手套黑色制服,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沉默良久,还是郑容微先开口,他望着陈蝉衣的脸,不禁笑笑:“怎么了,为什么见到人都不说话了。”
陈蝉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才好,多时不见了,她其实心里几分茫然。
她有些怕郑容微这样的人物,总觉得他高高在上,有点像她的几个堂哥。
贵公子说得就太浅显了。
郑容微不像什么京城公子哥,也不像她看过的小说,京圈豪门被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一掷千金,诸如此类。
郑容微乍看上去,其实有些淡,模样和调子都偏冷。能到他这个位置,与生意场打交道,与官场打交道,难免说话总是露几分留几分,虚虚实实,有些教人看不大清。
陈蝉衣还记得陈如晦的话,抿抿唇,露出一个笑:“郑......先生,很久没见了。”
这个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胆怯和紧张更多些。
郑容微倒是真笑了:“怎么这么生份了。”他招手,“这趟出国不易,给你带了礼物。
司机注意着后视镜动向,看到他抬手,立时就将一个黑色盒子递过来。
“打开看看。”
那盒子上系着条烟紫色丝带,陈蝉衣意识到什么,还是咬着唇解开。
她手指白皙纤细,丝带缠绕在指节上,很迷人。
郑容微视线落在她指尖,姿势未变。
盒子掀开时,她眼睫颤了颤,那里头是黑丝绒底衬,缀着一条钻石项链,也是和丝带一样的烟紫,璀璨剔透。
梧桐枝叶的光影下,项链投下波纹般的浪,轻柔得像紫潮。
郑家这种位置,是没资格随意出国的,郑容微不过一年只能出去一次,就这一次还要经过层层审批,申请文书找共得象征性地驳回个两次。
先问去向,再问动机,最后问住处,行程中总共见到哪些人......一个环节都不能差。
确实像他所说,“不容易”。
那条紫钻项链,握在手中,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她没问价格,心里预估不会低,约莫两百万得有。他的圈子不看车,不看男人腕上的表,身家的估量,都在女人身上。
讲玩笑话,他若是外面有情妇,情妇的打扮都一定比他风光。
陈蝉衣看了眼手中项链,心情有些复杂。
她抬眸,莞尔笑一笑:“挺好看的,谢谢。”
模样很乖,语调也很自然,郑容微看着她笑容,眼眸里露出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仿佛湖水悄然暗涌。
他笑:“喜欢就好,那去吃饭吧。”
陈述的语气,透露出不由分说。
陈蝉衣一愣:“吃饭?”
“嗯,我订了饭店,这个点去刚好。”
看着她仿佛有些犹豫的模样,郑容微笑:“怎么,有约了?同事吗?”
陈蝉衣心里微微一沉。
实话讲,她对郑容微的印象有些模糊不清了,可是也记得他并不好糊弄。
她担心郑容微追根究底,只好说:“没,没有,就是有点惊讶。’
她今天穿了件薄毛衣开衫,贴身,浅石英紫,下面只一条水蓝牛仔裤,看着不像已经工作,像大学生。她眼瞳也美,浅浅的茶色朦胧,鼻尖秀气,唇永远是红润的。
鼻音有点儿微微上扬,知道不是在撒娇,但就是娇娇的模样。
郑容微有片刻失神。
其实他对她的印象也不深了,小时候情谊,缘分没有那样厚重,无非是年节时,他去陈家串门,能看见小女娃蹲在树根旁挖土堆。
那会儿她稚气未脱,脸颊还有些婴儿肥,但很软。有次吃饭,看见她戳自己小脸思考,一戳一个窝窝。
陈家三公子说:“那是我堂妹,她可幼稚了,别跟她玩。”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小女娃像是没听到,又像是听到了。
郑容微见她手腕顿了顿,然后继续闷头挖土堆。
她小手很白,那时候弄得很脏,他站在堂屋的台阶上。
沉默片刻,郑容微转身进了堂屋。
大人在讲事情,他从小隔窗往外看,她还在挖小土堆。小手脏了,她用手背揉揉眼睛。
再往后,他在京城上学忙,她也没什么空闲,即便过年再见,女孩大了,不会再傻傻弄脏手。
郑容微后来对她的印象,是她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头角落,那株玉兰树下看书。她低眸看得很认真,像是没注意到他来。
那年她一个侧影就很美。
美到这么多年,他始终对那一眼,深刻难忘。
成年的时候,郑母替他选女孩,挑了几家地方上送上来的,他都觉得不好,差点意思。
这些小姐们见他总往上扑,要不就慌得像上不得台面,不像她很安静。
郑家也不是没考虑过京圈的豪门小姐。
都是家里的娇小姐,日常生活不是买包就是看秀,要么风情万种迷人,高贵无比,要么清冷冷的,像是逼得男人倒追。
他前一个觉得俗,后一个觉得装。
郑家如今地位,要是还容得一个女人摆高姿态,三代都白忙活了。
选来选去,郑母也头疼:“那京城和周边,就没你中意的了?”
郑容微彼时未吭声。
抬眸看见陈家院墙头,一株堆雪的白玉兰。
车里,郑容微敛住心神,笑了笑,没追问,语气却放得柔了:“走吧,吃饭去。”
陈蝉衣看他情绪像是转了好几次,也没弄懂他是个什么想法。
只得略微点头:“好。
外面男人上了前面一辆车,司机将车辆驶出梧桐路。
郑容微没再看她了,靠在座椅里,平视前方。
陈蝉衣摸出手机,给李潇发了个消息:【我今天临时有点事,大概去不了了】
他回得快:【没事,是不是医院有点事?我去拿就好。】
手机没静音,消息提示音很突兀一声。
郑容微偏头:“朋友?”
陈蝉衣手指蜷了蜷,低眸:“嗯。”
他轻笑一声。
郑容微笑里总带着莫名情绪,陈蝉衣抿抿唇,车辆行驶至主街,这时候傍晚六点,满是下班的车潮。
短短一段路,开开停停,五分钟没挪过去一米。
左前方有辆车想要变道,塞到前面来,司机皱了皱眉:“要不让小赵去清路吧?”
陈蝉衣没吭声,想着小赵应该就是领她过来的男人。
堵车确实令人心烦,郑容微在京时,他的公务车永远优先通行,大概没怎样遇见过这种情况。
然而陈蝉衣听见他说:“不用。”
郑容微沉声,辨不出情绪:“不是我们的地盘,别多事。”
司机一凛:“我多嘴了。
“嗯,要注意。”郑容微声音淡,“换届的节骨眼,别太张扬。”
“明白。”
车厢里一时静默无声。
陈蝉衣话不多,他怎样安排有他的节奏,郑容微转头轻声解释:“可能要等很久了。”
她摇头:“这个城市节奏是这样的,慢悠悠的,其实挺有意思。”
郑容微不置可否。
半小时后,车辆驶入商城地下车库。其实那天是周五,本该停车位爆满的b4层,现在一辆车也没有。入口处有安保人员和故障牌,提示“正在维修”。
他们刚下车,几个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迎上来:“郑先生。”
郑容微还是那副得体的笑,虚虚握手:“有劳。”
“是我们招待不周。”为首的说话气都虚,“今天赶上周五,一路上车子多,肯定很堵吧?辛苦郑先生了。”
陈蝉衣跟在后面没插嘴。
郑容微神情未变:“还好,车多不就代表经济有活力,出行的人越多,说明治安越稳定,麻烦都替人民解决了。”
那人腰都快弯断了:“不敢不敢,都是我们份内的事。”
电梯直上了十六层,最后停在一家中式餐厅前。
几人知道郑容微是私人饭局,把他带到餐厅前,嘘寒问暖一通后,垂首离开了。
餐厅装饰格外古风古韵,布置典雅,隔断做成了实木花窗。其间曲水流觞,进门两侧半人高的瓷盆,栽种着桃花。
越往里走,室内装潢竹林掩映。
很风雅。
只是和停车场一般,餐厅这一层已经被清空了。
陈蝉衣望着空荡荡寂静的环境,心里蓦地不舒服起来,讲不清,总觉得没活气,有点心慌。
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润州待太久了,她总觉得这里应该是人声鼎沸。
虽然有点吵,可也热闹。
菜是早就沟通好的,不需要他们点。
陈蝉衣静静等待。
终于到了一个适合聊天的环境,服务生端上热毛巾,郑容微垂眸,慢条斯理擦完手:“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眼睫一颤,没想到是这样熟稔的开头:“还行。”
“这边生活习惯吗。”
“习惯的,小时候就生活过很多年了。”
“确实。”郑容微笑道,“梧桐很漂亮,生活节奏也慢,适合你。”
陈蝉衣微微抿出个笑。
很快上了第一道菜,是苏菜松鼠桂鱼,色泽鲜艳诱人。
郑容微低眸,看着服务生把鱼肉切开,剔成小块放入碗中,说:“不过当时为什么会回润州?”
他知道她大学去了临海,也是一线城市,只是不懂为什么后来又回去。
陈蝉衣愣了愣,眼睫遮住茶瞳,有些看不清情绪:“我妈妈之前很喜欢这里。”
其实不完全是这样,她觉得临海和京城都没有安全感,她不想和陈如晦待在一起,也不想去陈家老宅。
而且,这里对她来说不一样。
郑容微想起她过世的母亲:“伯母是什么时候走的?”
“高中的时候。”
“那会儿你十六?”
“嗯。”
菜一道道传上来,服务员将菜布好,遇到有骨头的便剔除。
郑容微说:“难怪后来都不怎么回京城过年了。”
他想起陈家院墙,那株白色玉兰树,后来很少在树下看到那抹婉约的侧影。
陈蝉衣说:“后来年节就回南京了。”
“舒老爷子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这道菜味道还不错。”她强行转了话题。
郑容微和陈家本家牵连甚广,在她心里,其实本能有些排斥,她并不想和郑容微提舒家的事。
外公家是她的庇护港,她不想连这点安全感也丧失。
郑容微看了眼她随意指的一道菜,是清蒸肉圆,很经典的淮扬菜做法,他笑:“以后可以家里请一个这边户籍的阿姨。”
他这话有些越界,陈蝉衣笑笑没接话。
话题绕过舒家,她心情渐渐放松,眼神若有似无望向窗外。
正对面的落地窗外,是润州国际饭店,只不过几年没回来,现如今已经换了模样,连名字也变了。
陈蝉衣微微发怔。
郑容微说:“在看什么?”
陈蝉衣摇头。
他回头:“国际饭店?很有名吗,你喜欢吃这家?"
陈蝉衣淡淡说:“小时候过生日,妈妈会带我去吃。”
后来妈妈死了,陈如晦当年在临海特别忙,基本不在润州,她一个人住。
再过生日,她无处可去。
窗外淅淅沥沥飘起小雨,陈蝉衣筷子一顿,恍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生日。
其实那年她也是过了生日的。
是李潇带她去的国际饭店。
那时候国际饭店还没被拆,楼上二十九层是旋转餐厅。
舒柔是那年冬末走的,故去一个多月,就是她生日。那年三月份也是连天阴雨,陈如晦根本没回来。
她连着一周没去学校,躲家里哭。
家门被敲响,她原本哭得很投入,不想开,但是外面的人实在坚持不懈,声音太吵了。
陈蝉衣抹抹眼泪,从沙发上爬起来。
她打开门。
门外少年狼狈湿着黑发,浑身被雨淋透,简直像泡在水里。
他有很深邃的眼睛。
他问她:“怎么没去学校,也不回消息。”
讲完他就先愣住了,因为她实在哭得可怜。
她就穿着身睡衣,头发散着,脸不知道几天没洗,哭得脏兮兮的。他原本还冷沉着一双眼睛,那瞬间彻底慌乱起来。
李潇把她扯过去,拇指摁在她眼尾:“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别怕,有事跟我说。”
他心疼抹掉她眼泪。
或许是他当时语气太温柔,又或者是她浑身冷,他掌心温度太暖和。
陈蝉衣一瞬间没绷住,扑到他怀里哭开了。
姑娘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我妈妈不在了。”
他霎时便明白她意思,捧着她脏兮兮的小脸:“那你爸呢?”
她哽咽:“他去临海了,不回来,我打他电话,不接,接了又说很忙,让我没事别老找他。”
楼道里黑黑的,他皱着眉,一直在抹她眼泪,心快痛死了,声音也哑了:“那爷爷呢?别的亲戚呢?”
陈蝉衣揪着他衣服,小声委屈:“爷爷和大伯在京城,他们好像不太喜欢我,我过年回去,他们都不怎么和我讲话。我和堂哥他们说话,我还给他们编,编小蜻蜓,他们看不上,他们丢掉。”
他摸出张纸巾给她擦擦眼泪:“先进去。”他喑哑,“外面冷,先进去。
三月温度犹带寒意,他把人抱进去,照她指引,给她找了条毛巾。
擦擦脸,再擦擦小手。
李潇说:“不哭了,我带你出去吃饭好吗。”他记得那天是姑娘生日。
陈蝉衣抽了抽鼻子,原本想说好,最后低眸,有些不好意思说:“可是,可是我都三天没洗澡了。”
哭得太伤心,浑浑噩噩的,忘掉这回事了。
她低着头捂眼睛:“好丢脸。”
他笑了,揉揉她头发:“洗完了就又香了。你去洗,我去看看一会儿去哪吃饭。”
她点点头。
陈蝉衣有了点精神,洗完澡出来,他给她把头发吹干:“去换身出门的衣服。”
她小声说:“好。”
等收拾完,发现他已经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厨房全部擦过一遍。她吃剩的东西,垃圾盒子,他也找垃圾袋装好了。
李潇看到她,左手提着垃圾,右手来牵她手:“走,带把伞,外面下雨了。”
后来路过国际饭店,她说:“以前妈妈都会带我去吃。
李潇拉着她下公交。
陈蝉衣说:“我们干嘛去?”
他说:“吃这个啊,不是过生日吗?”
那年国际饭店,是整个润州的城标建筑,旋转餐厅很贵,不是普通家庭消费得起。
他带她去了。
餐厅慢慢地转,他很有耐心给她喂东西。
她很久没吃东西,其实胃口不大。
他就把东西切成一小份,每样都只喂一点点。
李潇偶尔也问:“外公呢?怎么不找你?”
想到外公,她小手抹抹眼泪:“妈妈过世了,外公和爸爸吵架,他不喜欢爸爸,可能也不喜欢我了。”
“外公真的这么跟你说吗?”
她顿了顿,摇摇头:“我猜的。”
多敏感的姑娘,他心都痛了。
“那不可以这么猜啊。”李潇耐心说,给她喂水,“说不定外公还在想,怎么月月还没去找他呀?是不是和他生份啦?你也没问过他呀。
她含着东西,傻傻抬眸看他:“真的吗?”
李潇笑:“嗯。”他帮她擦嘴唇,“要不要回南京,我陪你去找他们。”
她想了会儿,软软说:“好。”
他们去润州站坐高铁,一个小时后,就站在颐和路上。
梧桐树遮天蔽日,望着那幢小洋楼,李潇揉揉她发:“去吧。”
她回头,眼眸有些担忧:“那你呢。”
“我在外面。”他指指一边梧桐树,“我在那等你。”
那地方位置很隐蔽,不注意看,不会发觉有人在阴影里。
陈蝉衣望望那地方,又望望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怎么不和她一起呢。
他快无奈笑了,怎么这么傻:“那待会儿怎么解释,我是你同学?翘课带你回老家的同学?”
她瞬间明白了,小脸微红:“哦。”
陈蝉衣去摁小洋楼的门铃,过不久,门打开,先是个中年男人出来,看到她一瞬间就呆滞,赶紧又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