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的嫁妆,我仍叫人锁在库房里,平日里勤叫人打扫,那些个家具都是好的。你翻开那丙字头的账本,那里头就记着你母亲的嫁妆。”
黛玉闻言含泪翻看,只见上头清清楚楚地记录着:黄花梨雕花千工床一张、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一张、黄花梨嵌云石五屏风罗汉床一张……掐丝珐琅太平有象挂灯一对、紫檀雕花屏峰铜镜台一件。
从大件千工床、条案琴桌、穿衣镜木箱木匣,到小件挂灯、铜镜、花卉盘福海碗,甚至是珍贵的古董字画皆应有尽有。
当日贾母给爱女贾敏准备嫁妆之时,应是费了极大的苦心,她是真切盼着自己的女儿能在林家过得很好。
林如海道:“趁我还在,这几日你把账本细细看了,以后这家就交到你手里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也怪我,叫你没个兄弟扶持。按本朝律例,绝户之家,未出嫁女仅可得到遗产的四分之一,你母亲的嫁妆你全数拿着,家中那些孤本古玩字画之类的清贵物件,也拿了去。”
黛玉听林如海宛如交代后事一般的话,用手帕擦了眼泪抽噎着继续听了下去。
林如海温和地笑了,对女儿道:“玉儿,哭什么呢。这几日你要好好看账本,日后我让周管家跟在你身边,帮你管着商铺同庄子的事。”
“让我想想还少了什么……”林如海思考了片刻便对黛玉道:“玉儿,你去把宝玉叫来,我有话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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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宝玉来了,林如海让其靠自己榻前坐下,遗憾道:“此番老太太送你来扬州,本是指望着我能指点一二你的功课,不曾想……”
他话题一转道:“如今我是不中用了,心里头记挂着的唯有我那唯一的女儿。”林如海在黛玉面前仍装着平淡,叫她不至于太过于担心,但是对着宝玉却是悄然红了眼眶。
“她自小身子不好,常常吃药,又是个敏感多想的。我只盼着她这一辈子能平安顺遂就好,往后,就要托老太太代为照料了。”
贾宝玉也是落了泪:“姑父还是顾念着自己的身子,那白大夫也说姑父若能撑过去,便大好了,如何说这样的话呢。不如放宽了心,将养着,许是明天再吃一剂药,那病根便除了。”
林如海淡然一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如今不过是提前为往后打算罢了。”
姑侄俩又说了一会话,林如海有些疲倦,便又昏睡过去。
白大夫又给林如海把了把脉,他不愿隐瞒,还是照实道:“林老爷的脉象越发凶险了,怕是熬不过今晚……”
黛玉听了,不慎打翻了手上的茶盏,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只低下了头,一朵朵水渍晕染开了衣襟上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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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林如海梦中只觉昏昏沉沉,挣扎着睁开了眼,瞧见宝玉同黛玉守在床前,两人都睡着了。
宝玉是手搭在床沿上,微微扯住了林如海的袖子,而黛玉则是支着头靠在案几上,眉头若蹙。
他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扼住一般,饶是费尽心力,仍吐不出一个字。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柜子上点的灯,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微响。于这万籁无声中,林如海敏锐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沉闷声响,如同有条锁链拖在地上一般。
他侧头朝门外看去,发现不知何时那门竟然开了,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不时有风吹进屋来,帘幡浮动。
渐渐的,有两道身影飘了进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
那白无常戴了顶高帽,口中拖了条血淋淋的长舌;那黑无常则是面容凶悍,手里头拿了一串铁链。
林如海原是道:看来自己阳寿尽了,这鬼差来阳间拘魂了。
却见二鬼差持牌提索,在门口徘徊,迟迟没有进来,他十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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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如何在这?”那白无常吸溜了一下舌头,有些口齿不清地问。
黑无常接口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他下凡历劫了吗,许是投生到了扬州城里。”
白无常摊手,手心中现出一本簿册,他翻了几页后道:“这可跟上头写得不一样啊。”
林如海听着这两鬼差的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神瑛侍者是谁?历劫又为何物?他如今不能动弹,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身上如同有千斤之重,魂魄轻易不得离体。
黑无常想了片刻也没得出个结论,此时远处传来“咚——咚!咚!咚”的打更声,又听那打更人穿梭于扬州城的大小街巷之中,拖长了调子悠悠地喊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那黑无常道:“这些神仙的事左右也不是我等能管的,还是速勾了魂回地府交差吧。”说完他右手卷了铁链,想要施法去勾林如海的魂魄,只是不知怎的,那铁链竟无论如何都近不得林如海身。
白无常道:“你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瞧见不曾,那老头的袖子口被神瑛侍者拽着呢。”他酸道:“这做神仙的就是有造化,便是下凡历了劫也有大功德护身。”
眼看文书上写的时辰快到了,而两鬼差又不敢凑到贾宝玉身边去勾人,只得无奈地在门外徘徊,黑无常一边踱步一边抱怨道:“这可如何是好,过了时辰可就误大事了。”
白无常却道:“不过是一凡人的性命,如何误大事了?就当我俩卖那神瑛侍者一个面子,我瞧着那簿册像是改了,既改了,那警幻说的一番话便也做不得数了。”
两鬼差又闲聊了一会儿,待天渐渐明了,才隐在浓雾中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