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对上戚之星的双眼:“你所向的佛,不是我向的佛。”
钱芸见眼前人不再接话,心中暗忖终究还是太过年轻,笑着绕过她的道走她的路。
“您说的对。”落子无悔般斩钉截铁的声音自后落于身侧,“正因为我没看透才会出现在您面前。”
钱芸走的慢,与她这个人一样脚踏实地。
“那您呢?真的看透了吗?”戚之星稍顿两秒,“既是无欲之人,又何必诵经念佛。”
戚之星见钱芸脚步微顿,把握住时机跟在身边努力争取:“佛本应世间欲念而生,有佛的地方自然就有欲念。如果真无欲无求,那就不是您拜佛,而是佛要拜您了。”
“您的本意根本不是闭门不谈,是要怎么谈。不然我和我同事压根就没有见您一面的机会。”
身边的人停了下来,戚之星脚下跟着一个刹车,四目相对犹如这廊外衔雨相持的天地。
未移半分的双眸忽而寻见钱芸浅露出的欣赏笑意。
中了。
戚之星沉住气,回以笃定的笑。
而身前贴于手背的右手心,在这凉风骤雨下早已出卖了她表面的镇定,渗出了绵密的薄汗。
钱芸打量着戚之星,这一瞬间好像知道她缺点儿什么了。
人气。
这双眼虽美,眼底却荒芜。
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心态和悟性,不是不谙世事,而是历尽千辛。
厌倦红尘玲珑通透的人,却在人心最复杂的地方疲于奔命。
佛祖啊,你当真是不渡困境之人呐。
“明早九点来我公司,给你十分钟,就十分钟。”
钱芸轻轻地拍了下戚之星的肩膀,收回手时从她指间抽走名片,不再留话也不等复,目不斜视地离开。
戚之星愣于原地目送钱芸的背影。
成了?
成了。
后劲上来犹如劫后重生,有些抵挡不住。
她扶着身旁的廊柱重重地吁了口气,强压如鼓震的心跳,抿唇笑了起来。
此时潮雾渐散,这漫天的雨也有了停歇的迹象。
戚之星摸出手机关掉静音,准备给苗芊芊去个电话,映入眼帘的却是好些未接来电和未读语音,均来自赵良俊。
??“YG的分析说明书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整理好给我?”
“让你办点事就这么困难,还没转正就开始消极怠工,我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进的公司?”
“还是说现在在你眼里只看得到钱总的项目,别的什么都看不上,还没学会走就想飞,到底是公司给你发薪水还是钱总那边?”
车轱辘话戚之星也懒得再听,正想回复赵良俊她争取到了跟钱总谈的机会,这人的催命符又来了。
她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便先发制人:“戚之星,舍得接电话了?”
戚之星忍住气:“赵总我……”
“你什么你,你可真行啊你。”赵良俊一顿劈头盖脸,“堆积如山的工作你不闻不问,所有人忙的脚不着地,你可好,只顾着你的转正机会。就你特殊是吧?你瞧瞧人家苗芊芊,跟你一组办同等的事,人家为什么可以在公司处理手头上的工作?而你呢,一整天不见人,电话电话不接,消息消息不回,你真以为你吃定白芸了?”
“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走运让你拿下了白芸的项目,本职工作做不好,你的转正申请我一样可以不批,好好想清楚孰轻孰重。我明天上班要看到整理完整的说明书摆在我办公桌上,不然你就干脆别回来了。”
手机还贴在耳边,听筒里挂断的忙音犹如投入深井的落石,将身处井底的她层层埋没。
所以,苗芊芊早就踩着风火轮回去打小报告了。
戚之星无语地冷笑起来。
她虽然争取到跟钱总洽谈的机会。
虽然,这是上面直接下达的命令。
她不过也只是个实习生,要跟一企业的董事长谈合作,乃至于后续的对接跟进,说到底,她是不够格的。至少得VP及以上级别带领团队,方显基本合作态度。
赵良俊是她的顶头上司,照理说明天的会面应该由他牵头,哪怕她不乐意,也得讲行业规矩。
可是,赵良俊说的是人话吗?苗芊芊办的是人事吗?
辛辛苦苦争取来的十分钟交给这样的小人,她也不是这庙门内的神佛,达不到我佛慈悲的境界。
戚之星滑动着通讯录,指尖停在了二组VP王雪的名字上。
既然规矩是死的……
数秒,指腹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摁下了拨通键,平复情绪听到几声“嘟”音后,听筒里传来细碎的电流声和清晰的人声。
“王总您好,我是一组的戚之星。有件事儿想跟您谈谈……”
王雪与赵良俊是对头,然而没有赵良俊的奸诈无耻,以至于在业绩上总是被压一头。
面试时她本想要她,却被赵良俊抢了先。
被潜失败彻底将赵良俊得罪后,他便暗里打压她,明里找茬嘲讽她,王雪偶尔撞见也帮她说过一两句话。
在天秤失衡的职场中,同仇敌忾的女性之间总会有那么点惺惺相惜的默契。
戚之星想送她一个人情,交换一份前途。
大致谈妥,拨开云雾见青天,雨也彻底停息。
雨后的庙宇红墙被洗刷的像透在水泊中,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格外清新。
戚之星一路朝外走,走进错落人群,对比起礼佛堂外的冷清,与之宛若两个世界。
途经许愿池,池塘正中趴着只巨型王八石雕,池边围着不少的香客在抛硬币许愿。
银色抛物线坠入金灿灿的碧波里,荡出层层涟漪,惊动石雕边栖息的乌龟和锦鲤,仿佛都添了佛性。
戚之星在后来这些年里学会了如何让自己静下来,观察世间万物。
比如眼前这些形色各异络绎不绝的陌生人,他们手持香烛,他们手抛硬币。他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拜着同样的佛,求着同样未知的未来,何等的虔诚。
曾经的她甚至比他们更加虔诚。
可是佛却用结果告诉她芸芸众生,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手机振动振回了戚之星的思绪,她摸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牵了下唇接通,脚步不停地往石桥走,与许愿池背道而驰。
“七七,快乐星期五。”听筒那边肖瑶的声音确实无比快乐,“吃点好的补一补,唱唱歌来跳跳舞,找条狗来撸一撸。”
简直越说越离谱,不过倒是对得起这位逍遥大仙的名字。
戚之星呜呼哀哉:“可惜要吃加班的苦。”
“不是,你们搞金融的都是铁打的嘛,主打一个有钱赚没命享?我可不想下次见你是哭坟。”
这嘴是真没把门,就不能盼点儿好的。
身侧几只白鸽扇动翅膀带来一阵风起,戚之星耳鬓边的碎发轻舞飞扬,与瓷白天鹅颈交缠。
她被向上扑了空的胖橘吸引,降低了音量:“是不是铁打的不知道,但我想我一定是打铁的。”
肖瑶扑哧一笑:“你打铁?金刚芭比吗?”
戚之星莞尔,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疲惫和难题在与朋友的笑谈里也能短暂放下。
阳光倾斜,斑斓光影细细密密地散了一地,桥下青石板的湿漉里装着颠倒的殿宇和姑娘难得松弛的笑意。
“不过七七啊。”肖瑶话锋一转,“你这天天打铁,男朋友跟摆设一样就没个意见?谈都谈了,就别再守着你的莲花宝座了吧。你得走下来,你得踏入红尘,你得轰轰烈烈偶像剧一把才不浪费你俩的颜值嘛。”
“我知道。”戚之星往桥上走,极淡地叹了口气,“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他也忙,我俩的频率不容易对上。”
“哼,我就知道是他的问题。忙什么忙?忙着筹备婚礼吗?”
戚之星一听婚礼,脚步一顿,浑身霎时漫起一层鸡皮:“你,你可别吓我。”
“好啦,不逗你了。”肖瑶笑了起来,自觉玩笑有度适可而止,随之换了话题,“对了,还记得咱们的网球王子不?”
倒也不需要戚之星捧哏,肖瑶同学擅长自问自答:“后来不是没被省队选中一气之下气了一下出国留学去了,今儿好巧不巧给碰见了,我都没认出来,要不是他主动叫我,我实在难以想象昔日的王权富贵摇身一变成了王富贵。那发际线,啧啧,我大爷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他现在也干金融,话说你们金融界的发际线确实喜马拉雅哈。你注意点儿,多吃些黑芝麻五谷杂粮什么的,虽然你光头都是个美女,但谁家美女是光头啊。你看咱网球王子……”
听筒里的话篓子像是那势必要争做滔滔不绝的流水,话密的戚之星是一个字都插不进去,她再次燃起想要给肖瑶报个相声班的冲动。
“快看快看,达利园……”
桥下石墩旁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人指着不远处的层叠光柱,瞧得出有在绞尽脑汁回忆那个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脱口而不出的词:“不是,达克宁,啊啊啊不是,是那个那个,达尔文,达尔文效应……”(注1)
是丁达尔效应。
戚之星在心中为他们纠正。
“我靠,是神仙效应。”旁边的女生激动地将朋友的手指往某处平移过去,情不自禁地感叹,“简直神仙下凡啊,跟周围的人就不在一个图层。”
“我靠靠靠,拍戏吗?”女生朋友探头四处寻找摄像机剧组人员,“内娱进新货了?这也太帅了吧。”
“你忘了这儿是不开放拍摄的。”
“那就是世道狂虐我啊!现在出家不但卡学历,卡颜卡的比明星还严。”
“……”
戚之星好奇的目光也不自觉地顺着女生看去的方向延伸。
一只狸花猫追赶鸽子,速度极快地从戚之星的左侧跃过。心跟着揪了一下,心跳像是与喵师傅奔跑的脚步声共鸣,视线倒是平稳停在了女生们所说的“神仙效应”身上。
那是一棵鼎立于天地间的参天菩提古树,八方绵延着枝叶的罅隙在香火氤氲里投下缕缕金光。
那人侧身立于树下,竟身着灰色僧袍。瘦高的骨架如那棵菩提树的筋骨,将这清汤寡水的灰袍穿的出类拔萃,很难不引人注意。
他在与身旁的年轻僧人说话,光晕却偏偏只将他一人笼在其中,稀稀落落地贴在他那高挺的鼻梁和线条优越的下颌周围,给冷白的皮肤镀上了暖阳的温度。
看众生般,在香火朦胧间莫名的温润慈悲。
一路生长在光里的人,连佛光都独独眷顾于他。
“说起这个,你还记得顾启不?咱渝中的那位神。就是那个帅到被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顾颜王,顾启。”
常言道果然没道过一句废话,白天是真不能说人。
那张让无数人拥有着过目不忘本事的俊颜,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似乎依然没有怎么变。
少年如故,清晰似昨天。
“就是那个,长得比Gucci还贵的那个顾启。”
肖瑶适时停顿,留给戚之星足够反应的时间,听筒那边一片风平浪静,她恨铁不成钢地继续唤醒她的记忆:“哎呀,就是当初被你不小心一击即中的那个顾启。”
“……记起来了。”戚之星垂睫敛眸盯着粼粼水面,语带往事不堪回首的含糊。
总算是得到回应的肖瑶发挥着她那八卦之魂燃烧的余热,嗓门愈发大声上扬:“不是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国外来着嘛,结果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他……”
“出家了。”
戚之星脱口而出后自己倒是先愣了下,转瞬下意识轻轻抿住嘴巴。
“……啊,啊?”
伴随着肖瑶后知后觉拖成莫名其妙的尾音,同感不可置信的戚之星再次不受控地抬眸看了去。
菩提树下那位她口中出家了的人不知何时撩起了眼帘,看了过来。
隔着桥上桥下不远不近的距离,檐铃倏然舞响,尘烟忽而散尽。
他那双花开正盛的桃花眸,径直撞入了她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