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蒙!”贺玉舟低斥道,“你也听到了钟尧的解释,他与夫人就只是表兄妹,仅此而已。你若再生口舌,当心些。”
他非要这么想,邓蒙不便多说。
这儿是卫家的地盘,邓蒙只是卫家女婿的随从,是个完完全全的外人,哪敢妄加议论卫家最金贵的小姐。
贺玉舟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要拎起壶柄倒第四杯茶。
“?,侯爷??”邓蒙拦了他一把,“还喝?”
茶叶是好茶叶,茶汤茶香都挑不出错处来,独有一点不妙,那便是口感偏苦,回甘稍慢,三杯茶下肚,贺玉舟五脏六腑都好似被这苦味浸染侵袭。
“我们出去走走吧。”
贺玉舟放弃了倒第四杯茶,何必将自己泡在苦涩里?
他应去嗅一嗅梅香。
*
卫府由卫老太太出资,为定居裕京的女儿卫淳购置,翼角飞檐、浮丹流翠,纵然面积不大,却清雅到不可言说。
因卫淳与贺意嵘多年交好,贺玉舟年少时常随母亲、姐姐来此做客,对府里的一草一木都甚为熟悉。
他善于调节情绪,望着十步一景的卫府,已觉得自己走出了那只酸橘子和那三杯苦茶的余味,步履渐快。
经过转角,眼前的景色豁然明朗。
一座小石桥坐在水上,恰逢细雪飘落,邓蒙浑忘了才挨过训斥,乐呵呵道:“侯爷,那儿风景好,咱们……”
“你就是不在乎我了,就是想离开我!”
像炸开在雪窝里的惊雷,能够搅起雪崩之势,院墙另一头,骤然响起极熟悉的声音。
贺玉舟面覆寒意,望向声音源头。
是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卫府北院。
“崔州离裕京那么远,你一走,我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这是卫疏星的声音。
她在哭,语不成调,伤心至极。
“圆圆,你不要哭,从小到大我最怕你哭。我怎可能不在乎你?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你不要说傻话……”
这焦急慌乱的人,便是钟尧了。
邓蒙错愕回眸,惊得口不能言。
只见一层平静神色附着贺玉舟面庞,春日无风的湖面都有所不及,仿佛一墙之隔处哭闹的,并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这些话,通通与他无关。
“不许多想,更不许乱说。”
贺玉舟压低嗓门,为邓蒙下达禁令,他甚至,连借口都已编好:“兄妹情深罢了,我若无阿姊、琼儿分别,同样会依依不舍。”
……对,仅是兄妹情深,卫疏星年少娇气,家里恐怕没多少规矩约束,偶尔越界,拿捏不准分寸,也是有的。
他还是不要在这里听墙角的好,遂转了身,欲踏上不远处的小石桥,观赏雪景。
有时就是不巧,绒靴方踏出半步,院墙另侧的女郎又哭喊道:
“钟尧,你当真舍得我?我不要你走,我不要和你分开!”
贺玉舟抬起的绒靴重重落下。
若非卫家、贺家早早定了娃娃亲,恐怕而今做卫疏星丈夫的人,就要换了吧?
??思及此事,贺玉舟从路边梅树上拢下一捧雪,放在掌心捂化。
他欲借这寒意,将浮躁的心绪抚平。
后半生如何走,他已定好了,不愿任何人、任何事,搅乱他原预想好路。
履行婚约,娶恩人的孙女,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平平淡淡地相伴数十年,直至寿终??如今乱了心不要紧,只要他稍作调整,自能按这条路走下去。
他不在乎卫疏星对他是否忠贞,只要夫妻二人在外人看来相敬如宾,家宅和睦安宁,日子能平静无波地过下去,一切都不要紧。
……对,一切都不要紧。
贺玉舟如此想道,竭力想理清千头万绪,却剪不断理还乱,双足被卫疏星哭声化作的丝线缠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必须离开此地。
别人的墙角,没什么好听的,保不齐后面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
他不愿意听。
“邓蒙,我们……”
“早知先后要离开姥姥和你,我便不嫁贺玉舟了!我后悔,哥哥,我后悔!”
贺玉舟一怔,指尖扣入墙砖,带下一片雪色的墙皮来。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生了一对灵敏的耳朵,院墙那侧,已没有人说话了,只余呜呜咽咽的哭声。
与卫疏星成婚的第四日,她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冲着另一个男人哭诉,说她后悔嫁给了他。
这哭声忽变得断续微弱,甚是沉闷,宛如珠落锦绸。
贺玉舟心想,他的妻子定是钻进了钟尧怀中,趴在那人胸口哀哭。
如若他早随钟尧来到北院,此刻由卫疏星抱着大哭的人,把肩膀借给她靠着的人……也许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