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夏天的风鼓猎猎地拍在车窗上,冷热交替的误觉彷如穿透玻璃抚上她的鬓角,逼得她微眯了眼。
他竟然问她接下来想去哪。
梁惊水怀疑是音乐太应景,或是夜深的缘故,自己渐渐被商宗身上的松香气味和他的深情眼蛊惑了。
那香气她知道,源自半岛套间衣柜里的雪松,清冽中透着些许树脂的苦涩。
那晚她挂在衣柜里的外套也沾染了这种气味,安稳如睡香,可惜不到半天就被风冲散了。
梁惊水回忆起第一次商宗送她回去时,她报出那带唐楼的地址。他听后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只是将那辆不相称的跑车停在横街口。
她上到二楼,透过窗户往下望,总要过一会,那车才会引擎低鸣着倒车离去。
她接下来想去哪呢?大概率不是“上海街221号”,但也不会是半岛酒店。
她该怎么回答。大概率不是“看你”。
车在未知的路线间穿梭,只要梁惊水不开口,这辆柯尼塞格One:1便会在这片区域不断绕圈。路人看了只会以为是哪个有钱的装逼怪在这边无聊炸街。
重新回到第一个路口,绿灯的最后一秒熄灭,红灯接替而上。
梁惊水微微偏头,车载音箱的曲子同时落幕,她看着男人隐于暗处的眼际骨:“那......你接下来又想对我做什么呢?”
问题像皮球一样被轻轻踢回,短暂的回合中主次悄然易位,反而是商宗变成被动接招,他哑然失笑。
梁惊水这姑娘一向自洽。赴今晚饭局之前,她早已看透了这件事的代价,包括郭?佑刻意置身事外的态度,她不会感知不到。
商宗看得出,梁惊水对周围环境的敏锐感知几近天成。
比如刚才的饭局,她低头用叉子撬开蛤蜊壳,趁他未加入两个男人的话题,偏过头悄声问他郭?佑是不是有金发癖。
他确实惊讶了一瞬,问她为什么这么想。
当时梁惊水朝他促狭一笑:“每次那两个金发服务员进来,无论是送菜单还是倒酒,郭?佑总是多聊上两句。而换成其他发色的服务员,他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服务员里黄种人和白种人都有,所以这可不是种族偏好的问题,明显是冲着金发去
的。”
郭?佑这点小癖好,只有特别熟的人才了解。他平时藏得也严实,生怕哪个有心人瞅准了破绽,真找个踩他审美点的金发间谍来搞美人计。
上一秒,梁惊水在他耳边还带着喜不自胜的少女神情,但话音刚落,她的脸瞬间沉静下来,仿佛急剧地从情绪漩涡中抽离。只管享受当下却未曾沉溺,让人够不着她的边际究竟在哪。
商宗原以为自己对这姑娘有几分了解,通过那些记录她每一年成长的相片,通过八月那两封诚恳而羞涩的短信。
可眼下,她一脸洞明地问他接下来想对她做什么时,他反而不确定了。
旋律一停,刚才还能让商宗投入的那些细节,现在像落了一层灰,怎么看怎么无趣。他启动引擎,语气很淡:“我送你回家。”
他总不能直白地说,他更想早点把她掳回套间办了。
车子一路往油麻地方向驶去,没开多久,梁惊水的手无声攀上他的西裤:“我想到一个地方,商宗,你可以带我去吗?”
她靠在座椅上,微微侧头看他,神情坦然,脸上没有半点勾引人的心思。
商宗往她身上扫了一眼,收回视线:“好。”
2004年,梁惊水随梁徽来到香港,辗转了几处居所。十二年过去,她最怀念的并不是梁徽当红时租下的新鸿基四季汇两房套房,而是初抵港时申请的天水围公屋。
那里曾被戏称为“悲情城市”,是许多新移民家庭的落脚点,她们母女也曾在那里扎下过根。
梁惊水记得天水围的冬天特别冷,风穿过楼宇间的夹缝,直往人身上钻。
那时香港刚从非典的阴影中走出来,公屋楼下堆着各家各户丢弃的旧家具,电梯间贴满了防疫的告示。邻居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楼道里少有人说话,唯有傍晚时,楼下的街市才稍显热闹。
梁徽白天四处找工作,晚上回来还要为她煮饭。梁惊水窝在公屋的小房间里,用被子裹紧自己,听着窗外风吹铁架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粤语新闻。
她从未想过那样的日子会让她怀念。
从中环到天水围近一小时车程,梁惊水循着儿时的记忆,像个人工导航般指挥着商宗,将车停在一座?屋下。
她仰起头望去,楼层比当年显得更密集,像蜂巢般一格挨着一格,似乎连罅隙都不愿浪费,外墙上还能看出翻新的痕迹。
从底层开始一个个数上去。数到第五个窗口时,她停顿了一下,确认了一下高度,继续往上数,直到第十层的某一户。
那个窗口仍在,防盗网换了新的,窗台边挂着几件衣服。
梁惊水盯着看了许久,心底有些发酸,那是她曾经和母亲住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商宗在梁惊水身边站定,他敛下眼,手指滑过她的掌心,慢慢地扣住她的手。交叠的那一瞬间,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让人莫名安定。
“水水。”他只唤她小名,没再说其他话。
商宗挡去了一片路灯,额发半掩着眉毛,一双灰眸深深沉沉地看过来。这样的骨相在阴影里原本显得肃峭,可梁惊水此刻只感到了温柔。
旧时的回忆像水洼里的旧叶子,被新飘落的枝叶一点点覆盖,最后连形状都快看不清了。她一直到这时候还挺平静的,垂着头说:“看完了,我想回去了。”
“真把我当司机了?”商宗握住她的手,倾身望进她的眼睛,“我开了一小时的车,最起码你要陪我走走。”
梁惊水轻轻抽回,指尖滑过男人掌心,带着种磨人心志的疏离。
商宗看着她将手背到身后,脚步轻盈地向前一跃一跃地走着。
晾衣区位于?屋楼下的一角,几排金属晾衣架整齐地排列着,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有工作制服、花色床单,也有印着卡通图案的小孩衣服。
风吹过时,衣物微微晃动,塑料夹子的撞击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清脆可闻。
梁惊水无声地吐出口气,眉间的那点委屈消散在空气里:“商宗,搂着我走吧,反正别人也这么宠女朋友的。”
第一次有人在商宗面前用这种宣告式的撒娇,他在后面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在这一瞬间悄然瓦解。
他大步过去扣住梁惊水的手腕,用点力一带,她整个人旋转半圈,发丝扬起旋出一弯凌乱的弧线,像巧克力广告里的慢镜头。
梁惊水的背撞上晾衣架,铁杆震出一声微弱的颤音。
商宗则在一浪一浪愈发高亢舞动的衣物间,钳制住她的手腕,推至头顶纵情深吻。
衣物的摆动像在无声地回应,每一次晃动都裹挟着湿热与压迫,渗进她闭眼迎合的每一寸呼吸里。
像蛾扑火,梁惊水心里再明白不过,上瘾这件事,从来都是在失控之后才知道开始的。
商宗的手并不像他平日给人的感觉那般持重,在酿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大错前,梁惊水慌忙酡着脸按住他的手背,那些领域显然不该在户外场景下探索,但她脑海中的幻想开始无止境。
他呼吸沉沉,眸子里欲念翻涌,也不过是笑着抽身,问她是不是被吓到了。
梁惊水身一软坐到地上:“没有,只是突然有点罪恶感。”
商宗用戒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说说看。”
梁惊水绘声绘色给他举了个例子。就好比放学回家,和男同学在自家楼下偷偷接吻,随时冒着被邻里或者母亲发现的风险,更让人羞愧的是,在这种背德的情境下,身体却还能表现得很诚实。
商宗笑她:“凭我们这个年龄差,我恐怕没资格担任你的男同学。”
“那你今年到底几......”梁惊水突发奇想,仰头问,“先说你属什么吧。”
商宗为她的川剧变脸挑起眉梢:“怎么,差11岁很不可思议么?”
梁惊水顷刻失语。
现在,她在他身边的存在似乎更显得突兀,甚至显得荒唐了。
不过梁惊水倒不是真在意这个,她认真端详起商宗的面庞。
初遇是她大意,光凭着皮相和气质想当然地以为??他最多25岁上下,但现在看来,这样的脸被30岁的气场调和得刚好。
他有着青年人清朗的眉眼,骨感分明,皮肤是晒过的蜂蜜色,像熟透的栗果,紧致无皱。下唇饱满厚实,上唇却薄如刀锋。这种唇形的解读她在网上看过,重欲薄情之人,标题一般会加个“避雷”和红色感叹号。
男人望过来时,深情像只小船在眼波里晃晃悠悠,此时还染着几分隐晦之色。
循着他视线的方向,梁惊水低头望去,发现自己马甲不知何时松开了两颗扣子,衣服微微下滑,显露出裸色胸衣和胸前柔软的曲线。
她赶紧找紧衣襟,用羞忿的眼神瞪向男人。
商宗语气平静又无辜:“我也是才看到,正准备提醒你。”
梁惊水撇嘴,带着几分不快站起身,却被他笑着揽住细腰,凑近在她通红的耳根旁轻道:“原来一身都是成套的。
“我都说了!这套品牌方的内衣穿着舒服,我就买下来了,你接下来一句话都不要讲。”
这种毫不吝啬的表达让商宗感到惬意,仿佛短暂拥有了恋人间才会有的拌嘴特权。而梁惊水的情绪,也只为他一人敞开,仅属于他。
商宗低头在她额间轻轻一吻,纯粹无欲,“我送你回住的地方。”
梁惊水半醒时天还没完全亮,空气中飘着培根的香味,糅合着一丝淡淡的煤油气。
睡意顷刻消散,她拖鞋顾不上穿,匆匆忙忙奔向厨房拧紧炉灶开关。惊魂未定间,她扭头怒视着餐桌旁吃得美滋滋的女生,吼道:“喂,你想拉我们一起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