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没有隔得多远,他却觉得太远了。
方才眼睁睁看着她被失控的烈马带入山谷,他却追不得,段浔心里不是滋味,甚至产生了一种“我纵使身在此处又有何用?连保护自己的妻子都做不到。”
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要相信阿荛,她会没事的。
他的夫人阿荛一直都很柔弱,却从不任人欺凌。
此刻见她平安无事,少年才极快地垂下密密的眼睫,他的侧脸在光下显得透冷,不带多余的情绪。
指腹却一遍遍摩挲着腰间香囊。
该调查的人,很快就被带到殿前。
主要负责管理这匹马的官吏为太仆下属官员骏马监符楷,而马被牵出的过程中,也经由好几人的手,最终由羽林郎牵到华阳公主跟前。
这一查,便瞬间牵扯出一连串人。
但每个人都极力否认,成朔帝亲自问了半晌,发现他们个个皆惶恐地伏在地上,一问三不知。
成朔帝面色沉沉,问道:“骏马监答话,今日除了这些人,可还有见谁出入过马厩?”
骏马监符楷吞吞吐吐道:“今日除了来牵马的羽林卫,还有李美人身边宫人……………”
他一连说了几个人,平日里,这些贵人派身边侍从过来选马,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皇帝道:“就这些?”
符楷:“还,还有......”
还有华阳长公主的侍女。
但华阳长公主的婢女过来时,恰巧杨贵人也派人来了,符楷深知自己能做骏马监,也仰仗几分杨家,便急着先去巴结杨贵人,未曾仔?留意长公主这边的一举一动。
符楷开始犹豫该不该说,他若说了,华阳长公主便有嫌疑,但相应的,他私下见了杨贵人身边宫女之事也会被捅出来。
是杨贵人命他给长公主的马下药,此事一旦被发现,他有九条命也保不住。
符楷思及此,忙改口道:“回陛下,没有了。”
成朔帝眯起眼睛,盯着他半晌,似是看出他有所迟疑,不像在说实话。
就在此时,一道清冽的少年嗓音慢悠悠响起,“没有吗?骏马监何故为孙都尉隐瞒?”
孙都尉,指的就是孙昶。
孙昶冷不丁被点名,脸色稍变。伏在地上的符楷也禁不住抖了抖,一脸迷茫地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说话之人。
??正是段浔。
段浔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盯着孙昶,对于孙昶和符楷私下来往的事一清二楚。
他朝符楷弯了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瞧我作甚?难道不是么?骏马监这几日都和孙都尉来往密切,在陛下面前还敢不说实话,如同欺君。”
“这......”符楷面露慌乱,“段将军这话是从何说起?臣、臣万死也不敢欺君.......”
孙昶听段浔扯到自己,也彻底坐不住了,“段浔!你少在此混淆视听,血口喷人!纵使我与符楷相识,也与今日这事无关。”
段浔见孙昶瞬间开始跳脚,明显反应过激,正要继续开口,却听到熟悉的女声先他一步响起,“是么?孙都尉的这句‘与今日之事无关,是指你今日不曾去过马厩,还是指你未曾私下赠予骏马监钱财,将其买通?你二人相交的证据,想查也不
难,难不成需要摆在你面前才认?”
段浔愣了愣,见是阿荛帮腔,极快地笑了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着孙昶,冲他挑挑眉梢,像是在说:你有本事继续辩解啊?
“我......”孙昶被噎了,直觉告诉他,他们敢这样问,便是一定早就调查过了,有十足的把握。
皇帝眉头紧皱,又问其他几人,“你们今日可见过孙都尉?”
几人面面相觑,皆静默不语,只有一个小马眼珠子转了转,大着胆子回道:“回陛下,如今日见过,孙都尉鬼鬼祟祟,不知是在做什么。”
“你胡说!”
孙昶恨得咬牙切齿,唯恐大难临头,对着上首的皇帝噗通一声跪下,大喊道:“陛下,臣冤枉!求陛下明察!臣先前的确暗中找过骏马监,但绝非是因为要对马动手脚,臣只是想在陛下跟前表现好些,提前选匹好马......”
孙昶是真心觉得冤枉,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下药换马的事,他原本只是好好在边上看戏,还暗自庆幸段今日没出成风头,谁曾想会突然被针对,莫名其妙地被扯进去?
人人皆看着孙昶喊冤的样子,皆觉得此事的发展出乎意料,却也没人敢开口帮他开解。
成朔帝只觉头痛,他原本以为今日之事有暗中推波助澜,才下令严查,未曾想这事越扯越远,最后居然扯到了连他都没想到的孙昶身上。
没有证据是孙昶干的,但他的确可疑。
段浔此番打仗立功,抢了他父亲的风头,孙家如今被皇帝冷落,少不得怨恨嫉妒。
再加上他和骏马监私相授受,也着实不无辜。
成朔帝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知道事情没按他料想中进行后,便不欲继续在此事上耽搁下去,冷笑道:“来人,都给朕拖下去!孙昶先打二十军棍,其余人悉数廷杖五十,再行论处!”
军棍和廷杖的轻重程度也完全不同,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倒吸凉气,眼睁睁看着孙昶被拖下去。
杨滢也没想到事情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被牵连的居然是孙昶,她面色几经变换,只能强掐着手指,低下头竭力降低存在感,不敢作声分毫。
在场官员也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无人敢开口打破寂静的当口,皇后段的忽然面色含笑,嗓音柔婉道:“陛下,妾记得,陛下先前说过,谁若能驯服那烈马,陛下便重重有赏。今日既阴差阳错让长公主驯得此马,陛下可要遵守诺言。”
段的此刻开口,恰好缓解了紧绷的气氛,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罚”转移到“赏”上去。
成朔帝听皇后这么说,面色稍霁,看向脸色依然苍白的萧令璋,今日这场闹剧里最是无辜的人便是她了,便问道:“朕自然要践诺,不知道华阳可有什么赏赐想向朕要的?”
萧令璋怔了怔,旋即笑道:“回陛下,臣妹倒没什么特别想到的赏赐,不如......便向陛下求个恩典,希望陛下莫因今日之事怪罪李美人和淮安王,李美人只是一番好意,皇叔更是对此事不知情。”
淮安王原本还在惴惴不安地思忖,今日这事自己的责任算是多大,乍然听到这句,顿时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萧令璋会为自己求情,内心一时五味杂陈,联想起自己前几日去丞相府时却刻意忽略这个侄女,她却不计前嫌,一时面色发臊,惭愧不已。
皇帝笑意稍霁,温声对她道:“还是妹妹更识大体。”
萧令璋眉眼含笑,能感觉到一束目光微微落在自己脸上。
虽只有一瞬。
却极为蛰人。
萧令璋状似不经意抬眼,眸光恰恰和坐在对面的少年微妙地擦过。
段浔在看她。
少年的乌瞳清明而澄澈,在她看过来的一瞬却炽烈似火。
萧令璋唇角淡笑的弧度微微加深。
二人极快地错开眸光。
今日广成苑狩猎被这样的事所打断,至此,皇帝的兴致算是彻底毁于一旦,甚至怒意未消,因此后面的夜宴,每个人心思各异,气氛诡异,也没有持续很久。
因天色不早,只有少部分官员趁夜回洛阳,但帝后等则暂留宿于广成苑。
萧令璋暂宿平光殿,夜宴之后便起身回殿中更衣歇息,她与裴只是表面夫妻,并不打算与他同住一殿,最多把偏殿留给他。
裴并未提出异议,只是想起她白日身体透过度,夜宴又几乎不曾动筷,便又命女医额外给她备了一碗滋补的热粥,亲自送过去。
未料扑了个空。
她不在。
裴?站在空荡荡的宫室里,看向周围垂首不语的侍从,“公主去了何处?”
萧令璋正在散步。
夜幕降临后的广成苑,天如泼墨,风冷星稀,原野山谷皆沉睡在黑暗里,时有提灯夜巡的宫人侍卫,火光在眼前交映。
萧令璋的裙尾擦草而过,沾染夜露的凉意,月色清辉洒在她周身,犹如披了满身银练。
她正与谢明边走边说着话,提及孙昶之事,谢明仪沉思道:“奴婢想,荣昌公主的婚事应该也能有变数了。”
谢明仪虽已回到萧令璋身边,却并未忘记萧?,她发自内心地盼望荣昌公主能有个良配。
“孙昶德行不佳,自他父亲此次没立功开始,本就沦为陛下弃子,不够资格尚公主了。”萧令璋微微笑道:“只是想退婚也得有个由头,经过今日之事后,荣昌再自己去求求陛下或皇祖母,此事便该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脚步也霎时停住。
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人。
是段浔。
少年侧对着她,仍然还是白日利落的装束,侧影如松如竹,挺拔而修长,察觉到这边的动静,黑眸径直朝这边掠了过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双方眼底的情绪皆看不分明。
萧令璋和他对视着,突然道:“明仪,你先下去。”
谢明仪瞬间了然,“是。”
待此处只剩下他们二人,段浔才抬脚朝这边走来,随着他渐渐靠近,少年精致的眉眼被月光照亮,宛若美玉般干净无暇。
唯有一双眸子,仿佛带着热度,缓缓扫过她的眼唇眉梢。
“没有人跟着殿下吧?”他问。
她摇头。
段浔嘴角咧开,眼睛弯起,忽然朝她露出一个明粲肆意的笑容,“阿荛。”
他唤了她以前的名字,引得她眼睛轻颤,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又大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跟我来。”
萧令璋怔了怔,手被他牢牢攥住,满是迷茫地跟在他身后。
四周渐有树影遮挡,月光照不到此处。
疾风作响,引起万叶千声,她就这样被他拽进了附近那片小树林里,稍稍奔跑便轻微喘息,鬓边的碎发和广袖也被风吹得乱舞。
“你......”
萧令璋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后腰被揽紧,整个人瞬间落入了熟悉的怀抱里。
她仰起头。
眼前的人也低下头来。
独属于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伴随着唇瓣上传来的柔软而冰凉的触感。
这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