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浔走后,裴?还伫立在原地。
他的眼底一点点被冰霜覆盖。
严站在丞相后头,看不到丞相此刻的神情,但料想丞相此刻的面色一定极是冰冷。
当着一个男人的面炫耀对方的夫人和自己有多恩爱,着实是过分了。
方才严看这小子来势汹汹,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这就敢凑到丞相跟前挑衅了?未曾想他就只是跑过来故意炫耀的,炫耀完便溜,压根不给人还手的机会。
很懂得如何气人。
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礼至极。
丞相还不好发作,毕竟段浔方才一口一个“爱妻”,他也没明明白白说爱妻是何人,跑到别人跟前说自己的家务事不触犯律法吧?
“丞相。”严詹担心丞相被气坏了,上前劝道:“这个......段浔不过是个初出茅庐,不知好歹的小儿,心性幼稚.......您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丞相刚直稳重、位高权重,与这般竖子计较,也着实拉低身份。
裴?缄默不语,站了半晌,才拂袖而去。
广阔的猎场有风拂来,吹起男人的袖摆,将他通身衬得愈发冷峻。
严借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情绪不佳,忙不迭追上去,边追便暗自纳闷:向来沉稳聪慧的长公主怎么会喜欢上段浔这种毛头小子?明明她和丞相才更为登对吧?
萧令璋不知道她走后,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正在细细打量着广成苑修筑的宫室和山林湖泊,只觉处处陌生,处处又极为眼熟。
她的太阳穴如被刺痛,有什么在深处蠢蠢欲动,即将破茧而出。
但还差一点。
萧令璋闭了闭目,深吸一口气。
过了朝云台,靠近乐平殿,在此处驻守的皆是虎贲羽林武士,萧令璋环顾四周,注意到来回巡逻的羽林右监李奢。
??此人她在丞相府看到过,这是装?的人。
说来,本朝任用官员,要么察举贤良征辟孝廉,要么提拔重用豪族外戚,而裴布衣出身,能笼络如此多寒门出身的官员为他所用,也算他的本事。
据说最初,裴?尚在内朝尚书台任职时,便从不与门阀士族为伍。
开国至今,察举征辟都是最主要的选官途径,只是此制度沿袭到先帝时期,公府辟招皆以世族豪强为先,清浊混淆,寒门之士纵有贤能亦难出头。直至后来,裴凌为革除其弊,上奏先帝,奏请为孝廉选拔新增复试[1]。
此举当即引起诸多世族联合抨击,也致使表明里暗里得罪不少人,一度站在风口浪尖上。
但随着此政一年年推行下去,开始初显成效。
朝中尸位素餐、依靠家族荫蔽庸碌无为之人减少了许多。
而裴?位居相位后,更是一度下狠手打压外戚,便连天子想要着重提拔后妃亲着,也时常会受阻。
因此,于天子和百官而言,裴行事霸道专权、只手遮天,但民间却纷纷传言:丞相裴凌,为人刚正直,心怀百姓,乃朝中一股清流。
萧令璋每每思及此,觉得好笑。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不可否认,裴没有治国之才,她父皇的眼光颇准,但此人手段残酷、肆意弄权,也没有外界传的那么刚正不阿就是了。
萧令璋垂眸静思,那处巡逻的李奢已经看到了她,对她恭敬行礼,“末将拜见长公主殿下。”
这些听命于装?的人,对她也不敢怠慢分毫。
萧令璋淡淡问:“听丞相说,今日淮安王进献了一匹极其难驯的胡马?"
前两日淮安王还来过丞相府。
李奢顿了顿,不曾隐瞒,“是,淮安王进贡的一批胡马中,唯有那一匹性情极为难驯,陛下曾命十二个羽林郎轮番试过,无一人能驯,今日北军五校及段将军皆在,此马此刻尚在厩中,尚未被太仆牵出。”
胡马较之中原马匹体格高大许多,肌肉发达,骨骼精瘦,耐力和速度皆是一等一的,乃是骑兵作战中需求极高的战马。
而胡马中的烈马更是难驯,若非极擅骑射之人,恐怕都驯服不了。
很显然,今日驯马也是重头戏。
若是谁能驯服此马,说不定非但大放异彩,还会得到陛下重赏。
李奢说及此,猛然想起,眼前这位殿下,也曾擅长骑马。
可惜她如今病体沉疴、弱不禁风,李奢看着眼前未曾像其他人一样更换骑装,依然长裙广袖的华阳公主,低头敛去心中思绪。
李奢退下后,萧令便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最高处??明光台。
今日天朗气清,春风暖煦,皇帝有意选在露天设宴,此刻帝后已高座上首,萧令璋上前施礼后,便徐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很快,诸将领、王侯、诸卿等陆续而来。
今日随驾的后妃除了皇后,便只有李美人和贵人杨滢,萧令璋倒没想到李美人也在,分明前些日子李美人刚被皇后罚禁足,按理说一个月期限还没到。
李美人也知道,她今日的确不该来广成苑。
若非她的姨母淮安王妃在皇帝和太皇太后跟前求过情,皇后那边松了口,她也不会有破例出来伴驾的机会,待回宫后,她还要继续禁足。
这都是拜华阳公主所赐!
宴会全程,李美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坐在丞相身边的萧令璋,她胸口起伏,狠狠磨了磨齿根,到底还是没按捺住脾气,出声笑道:“妾听闻华阳长公主殿下骑射俱佳,颇得昭懿皇后遗风,今日见殿下这般打扮,难道这大好的时机,殿下没打算去骑
马打猎么?"
此番伴驾妃嫔都多少会骑术,除了皇后段的身为国母一身厚重华服,便只有萧令璋穿着如此繁琐。
李美人此言一出,看似只是询问,却带有几分针对的意思。
萧令璋闻声抬眸。
她还未回答,身侧的表已面露不悦,代她冷声道:“公主今日身子不适,不宜骑马。
裴?这一开口,李美人和淮安王面色同时变了。
前几日淮安王去丞相府,便没有见到萧令璋,加上之前萧令与李美人的事,他们便有理由认为萧令璋与裴看似夫妻和睦,实则并非一心,这也是为何李美人此刻敢当众开口询问萧令璋。
未曾想萧令璋还未开口,丞相已出声维护。
李美人怔了怔,听到丞相开口,心头顿时涌上怯意,却还是感到不甘,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淮安王已被她这莽撞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她再说下去闯出祸端,急忙低头咳嗽了两声,用眼神示意她闭嘴。
李美人只好悻悻低头,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但武将席位中也不乏有心思粗、没看出这些端倪的,还含笑应和道:“说来,臣也是许久未曾看到公主骑马了,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臣还只是个羽林郎时,便有幸亲眼目睹过昭懿皇后风姿。
说话的武将已年过四旬,正是长水校尉荣崧。
他边说边面露怀念之色,待他说完,身边也有几个武将跟着附和起哄。
其他人则低头缄默,不敢作声。
原本漫不经心的皇帝见此情景,摩挲着扳指的手指微顿,目光沉了沉,也未曾出声干预。
众所周知,邓家亦算将门,当年昭懿皇后便以骑射俱佳著称,皇后当年年仅十五六岁时,便是跟随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来在广成苑参与春狩,以骑术取悦于先帝。
后来,帝后二人常在广成苑游猎,就连昔日的北军五校尉,在骑术上也皆做过昭懿皇后的手下败将。
而华阳公主萧令璋,身为昭懿皇后之女,最是承袭其风采,从前亦宛若明珠骄阳,熠熠生光。
她所到之处,皆令人仰望,不敢迫视。
可如今,明珠落难,五年后已是蒙尘,不过是个深居简出,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
所以荣崧方才的口吻,也不过是在说笑。
她孱弱得和那些深居简出的后宅妇人一样,连骑马都不敢了,哪还有什么昭懿皇后遗风?
萧令璋忽然微微笑了。
她不疾不徐开口道:“这几日,我的确身子不太爽利,但方才听李美人这般提及,我也不禁觉得若是错过今日,甚是遗憾。”
周围人皆是一怔。
段浔自落座后,便知在御前不得暴露他与萧令璋的关系,一直逼自己不要去瞧她,此刻听到此语,也不禁偏头看来。
段浔自认了解阿荛,可他记忆中的阿荛,这五年来连重物都没搬过,更别说什么骑马了。
他此刻怔然偏头看她,既惊讶又是担心。
而萧令璋的手,已被装在案底隔袖攥住。
他在提醒她,她莫要受人激将。
但萧令璋不傻,她不是在自己找死。
她抽出了手,徐徐起身,来到正中间,对着皇帝拜道:“还请陛下容许臣妹耽搁一会,前去更衣。”
皇帝蹙眉,余光瞥向一侧面色沉凝的装,斟酌片刻,还是应了她的意思,“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