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陪林夜坐在树荫下。
林夜喋喋不休抱怨许多话,他因为不舒服,起初声音非常轻,像小猫哼唧。若非雪荔耳力好,她也要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他这么轻的声音,引得雪荔想起了“小猫”,廊庑台阶溅起的水花,烟雨连天少年依偎………………
她也想起了那一日。
雪荔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余光看到旁边少年被树枝划拉的一段杏黄色锦袖。她心中生出烟雾一样的感触,她不知所措,不知所求,不知所往。
“林夜”,在那个“不知”的后面。
林夜声音渐渐抬高,凑过来到她眼皮下:“我和你说话呢,你都不听吗?”
雪荔被他惊吓,骤然抬头。他也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到,后仰一瞬,她又倾身扶住他。二人紧挨,雪荔目光从他唇瓣上挪过,撇过脸:“没人会爱慕我的。”
林夜被她看得心慌意乱。
他嘀咕:“骂我不是人?”
雪荔侧头望来,林夜一本正经:“世间人来人往,多的是夫妻情缘。我坚信,我娘那样的母老虎都有我爹喜欢她,阿雪这么乖这么漂亮,这么能打这么聪明,喜爱你的人必然多了去了。”
雪荔不信。
她始终淡着一张脸,神色寡而厌,林夜便知,自己的话,不在她心上。
林夜柔声:“无论你什么样子,都有人喜爱你。万一王八绿豆看对眼呢,这是很难说的。”
王八绿豆什么的……………
雪荔转头看他,他朝她扮个鬼脸,笑意盈盈。
雪荔未必相信他的话,却确实喜爱他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林夜是一只很鲜艳的孔雀。当他神采飞扬时,他会带动身边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快乐。当他精神萎靡时,他虚弱的模样又会带得周边一派暗冷暗沉,让人处处不自在。
雪荔曾习惯了那种天寒地冻的冰冷。
可当她在梦境中被冻到时,当她因为听不到林夜声音,看不到林夜身影,而不自觉寻找他时,她便明白,她似乎开始习惯林夜的存在。
林夜倾身,伸指在她跟前晃,佯怒道:“又当着我的面,背着我偷偷想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他理直气壮:“我比你弱,你要照顾我,就从‘分享秘密”开始照顾吧。”
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没想到雪荔真的开口:“我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一怔。
少女清盈妙水般的目光,流到他脸上:“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林夜心跳几跳,他出神间,控制不住地倾身,握住她袖边手。发丝撩过面颊,他喉咙滚动双唇张开,他想说什么,发丝沾到他唇角,好像卡住了他的千言万语。
任他伶牙俐齿,在喜爱的小娘子面前,他只是一个口拙的笨郎君。
宋挽风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干粮吃了,休息够了。我们该继续上路。”
林夜和雪荔一同抬头,看到半人高的灌木外,宋挽风面容俯下。
阳光落在宋挽风眼中,他神色幽微。当宋挽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有一种“半途找小伙伴玩耍,被长辈逮到”的心虚感。
夜里,几人在乱葬岗外一茅草房中,找到了两鬓斑白、佝偻着腰背的老人。
钱老翁听说几人是小芸娘的亲戚,来处理孩子的事,当即唏?不已。老人家为他们倒茶,雪荔发现,钱老翁虽然年纪大了,倒茶的手却很稳,看着也不抖。这样一双手,分明还能继续在义庄收尸,为何年初便离开了?
钱老翁叹息解释:“死的人太多了。可能人年纪大了,看不得太多死人。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三万尸骨......你们几个年轻孩子,晓得那是多少吗?堆都能堆出一座山。
钱老翁坐在墙根,月光从他身前的窗?照入。他抬头时,月光清晰地照出他脸上的皱纹。
钱老翁:“所以,别人说照夜将军如何好,我是从不说的。要我说,他就罪该万死。”
林夜也坐在墙角,和钱老翁正好在对角线上。
当月光将钱老翁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晰时,月光便无法捕捉到林夜一丝一毫的表情。
钱老翁气愤不已:“那么多人,都是跟着他死的。要不是他刚愎自用,这么多人怎么会死?他们这些将军,就知道打仗,打来打去,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粱尘忍不住:“话不能这么说。照夜将军只有打赢战争,才能让一座城、一座郡的百姓不用受战乱之苦啊。他把战线往前推,就是为了不连累百姓。”
钱老翁语气抬高:“在他攻下金州前,金州是北周的,我们也一样生活。”
粱尘冷笑:“五年前的金州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从我爹的......书本里看到不少的。那时候战线就在金州,金州被夹在南周和北周之间。北周皇帝凶悍得很,不停扩军,让人上战场。你不要以为你年纪大,就不用上战场了。”
钱老翁面红耳赤,鼻息大张,显然被气得不行。
雪荔平静打断:“为什么总在说照夜将军的事?我对他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钱老翁为小芸娘收尸骨时,有没有看到尸骨的异常。”
林夜在旁笑:“对呀,粱尘。干嘛总提不相干的事?哎,我都听困了,出去吹吹风哈。”
林夜起身,冲他们一笑,负手摇晃出门。粱尘硬邦邦说一句“我陪公子”,跟着摔门而出。明景和窦燕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挽风垂下眼,若有所思。
听说林夜来金州的第一把火,就是让雪荔烧了照夜将军的尸骨。而今夜老人的话,又让粱尘气愤不平。这其中,莫非有些联系?
或者,这世间总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有的人说照夜是被害死的,有的人说照夜没有死…………………
宋挽风思绪飘远时,钱老翁瞥过那些杂话,终于说回到了小芸身上。
钱老翁不承认什么诡谈中的鬼魂说法:“咱们金州战乱多,很多老人为了哄小孩,让小孩别出家门,都会说夜里有鬼,鬼会吃人。老头子我收尸四十载,就没见过鬼。小芸这孩子也是可怜,摊上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娘......”
燕语气玩味:“小芸娘是疯子?”
钱老翁连连叹息:“她娘小时候溺水过,脑子一直不正常。那个村里很多老人都知道。我好心帮将士收尸,到乱葬岗焚烧,小芸娘就非说夜里看到丈夫。她那个闹腾啊,天天来找我,我只能躲……………”
雪荔慢条斯理:“所以,你离开义庄,其实是为了躲小芸娘?”
钱老翁一愣,装傻道:“反正这活不好干。我听上面的话收尸,小芸娘说我杀她丈夫。但我知道她脑子有问题,只躲着她,从不多说什么......不信你们去问村里人,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小芸娘病逝了,还是我可怜她一家子,为她去收的尸。
明景:“但是小芸也说夜里起夜,她看到她娘在土坡上走。”
小芸不知道何谓死亡,只知道娘被拉走了,再也不回家了。她想找娘,邻居婶子们轮流看着她,不让她跑。有一日守夜的婶子睡着了,小芸便从家中偷跑,往乱葬岗跑去。
小芸爬坡时,便看到月牙惨白草木染霜,她的娘在高耸的草叶间行走。她喊着“娘”追过去,中途被石头绊倒,摔下山坡。待小芸再爬起来,已经找不到娘亲的踪迹了。
小芸擦着眼泪告诉他们:“我娘说,我爹''死''后就是这样的,她亲眼看到的。那我也亲眼看到我娘''死''后,跟我爹一样。他们都会回来的,对不对?”
钱老翁言辞激烈:“小孩子的谎话,如何当真?我收了一辈子尸,没见过这种事。”
雪荔:“那你现在还收尸吗?”
说话的几人中,只有雪荔和宋挽风没表现出太多质疑。钱老翁对这师兄妹二人的印象便不错,放软口吻:“不收了。老头子年纪大了,要享享清福,再不做这种事了。”
当夜,众人回去,踩着月光,核对那钱老翁的说法。
明景烦恼:“我还是更相信小芸的话。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错,”窦燕慢悠悠,“小孩子是最会说话的,而且会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小芸很可能听老人家的故事听多了,她娘又一直在她耳边说什么‘你爹活着“我亲眼看到”这样的话,小芸就相信了。小孩子可能做梦梦到了娘,就以为娘还活着。”
宾燕笑着说:“我们不是本来在查玉龙楼主棺椁中那具不认识的尸体是谁吗?失踪江湖人,和小芸爹娘这种普通人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孔老六,非说我们‘秦月夜''让他朋友失踪。这世上呢,眼馋''秦月夜''和北周皇帝关系的江湖人多了去了,说不
定只是想陷害“秦月夜呢。”
梁尘道:“娘子,你该不会因为金州是宋郎君的地盘,就想说服我们,包庇宋郎君吧?”
一直很少说话的宋挽风,这才抬头,看一眼那挑衅自己的粱尘。
他更知道,挑衅自己的不是粱尘,而是粱尘身后的那位小公子。
宋挽风温声:“金州不是我的地盘。我父亲是太守,但我只是一个江湖杀手。我父亲耻于和我同伍,诸位这么说,传到宋太守耳中,他说不定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粱尘咬牙。
人家轻飘飘把“断绝父子关系”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粱尘左右看看,为自己拉一个帮手:“雪荔,你怎么想?”
雪荔冷不丁被喊一声,抬起头。她诚实道:“我在想,小芸爹娘‘鬼魂夜游'',是什么样子。’
明景便陷入回忆:“就是人死后的样子吧?怎么喊也听不见,不回头,手脚僵硬,直直往前走。一个母亲要是真的听到自己孩子的唤声,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这么说起来,如果小芸没撒谎,该不会是真的鬼怪吧。”
林夜:“不是。”
雪荔:“不是。”
林夜一怔,看向雪荔,雪荔也正在看他。林夜便心暖,知道他与雪荔想到同一件事了。
其他人茫然,林夜咳嗽一声,带着一股子“独守秘密”的小得意,告诉众人:“我和阿雪,在浣川的时候,曾经被‘木偶双老''追杀。那两个老头子出身于湘西,学了一手超绝的赶尸术,把死人做成‘傀儡”,威震江湖。”
众人“啊”一声。
粱尘喃喃:“所以,小芸爹娘很可能真的死了,但是被做成傀儡了?也不对啊,‘木偶双老''离群寡居,没听过他们收徒弟,谁能学会他们那一手本事?"
林夜托下巴:“当时,‘木偶双老''是替人办事,来追杀我和阿雪的。如今我大约猜到,请动那两个老头子的人,必然是霍丘国的人。霍丘国的人应该给了那二人很好的条件,才让那二人出手。但我不知道,对于这样的一心修炼傀儡的老头子,什
么样的条件,会是他最感兴趣的?"
明景乱猜:“徒弟?金银?权势......”
燕慵懒:“更好的傀儡吧。”
林夜抬头,眸子静黑。
窦燕被吓一跳,不由站直:“我姐姐以前精通机关术,她最感兴趣的,就是杀人、机关了。除了我以外,只有机关能打动我姐姐。可我姐姐当时在襄州,却.....”
.却为了她,死于机关中。
窦燕低下眼睛,目色幽暗。
她有什么本事,为姐姐报仇呢?她即使日日待在仇人身边,她又能拿自己的仇人做什么?雪女………………
窦燕眨掉眼中水雾,怕自己引起周围人的猜忌。她不动声色地看眼雪荔,雪荔停了脚步。
月过林木,满林沙沙,照拂少女。
雪荔:“我离开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