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礼坤双目圆睁,呼吸急喘,沙哑着喊道:“崔?娘,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宁毓承赶忙劝道:“祖父,祖父你别急,先缓缓。”
听到动静,宁毓闵冲了进屋,欣喜若狂地道:“祖父醒了,祖父醒了!”
崔老夫人目光淡淡瞥了眼宁毓闵,略微俯低身,打量着宁礼坤,恢复一贯的斯斯文文,声音不高不低道:“活过来了啊,哎呀,真是在装死。既然没死,我且先走了,等要死的时候,小七你再来叫我,我给他好生治治。”
宁礼坤已经气得脸色紫涨,自昏迷以来,几乎粒米未进,说话吃力,气得狠了,嘴唇哆嗦着,只发出含混的声音。
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宁毓承恐他再被崔老夫人气晕过去,忙着崔老夫人的手臂送她出门:“天冷路滑,祖母走慢些。等下我再来找祖母,陪着祖母用午饭。”
崔老夫人笑眯眯道:“好好好,我等着你来陪我用饭。小七喜欢吃甚?"
宁毓承道:“我都爱吃,祖母无需为我特别准备饭菜,祖母吃甚我吃甚。”
“你还小,口味怎能跟我这个老婆子一样。”崔老夫人不同意说道,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宁毓承。
“小七,你做了很多事,聪慧异常。”崔老夫人的眼神从慈爱变得复杂,她似乎在纠结,才继续说了下去。
“莫要变成你祖父那般的人。”说完,崔老夫人抬手轻抚宁毓承的头,转身离去。
宁毓承站在那里,望着崔老夫人的背影,她已经上了年纪。走路时步履缓慢,每走几步,双脚要并拢,手撑在腰上歇息一阵。
夏夫人曾说过,崔老夫人年轻生养时落下了病根,腰与腿脚都不好。崔老夫人有乳母婢女伺候,在宁毓承看来,她并非只是生养时留下的病根,而是长久以来的积累。
比如钱夫人夏夫人江夫人,她们皆如此,衣食无忧,只是过得并不快活。
比起其他平民妇人,要下田种地的妇人来说,她们的日子要好上不止十倍百倍,应当满足才是。
在宁毓承看来,苦便是苦,不应当拿来比较。她们本不该这样,男人同时拥有妻妾,用世故规矩来规劝她们,让她们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家争帝位兄弟反目,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平民百姓家兄弟分家,争产打得头破血流屡见不鲜。
且不提人性,单从利益方面来言,便永无可能。
宁礼坤能做到吏部尚书,他肯定看得透人性。宁毓承反复琢磨着崔老夫人的话,不禁神情微震。
人会心存侥幸之心,以为自己是例外。
宁礼坤会以为自己是例外,而他自己呢?
以为自己看得透彻,清楚,所行都是正道。当享受众人的赞誉太久,被碰上高台成神。最终可会始终保持清醒,永远记得,自己只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这时,宁大翁急匆匆从影壁外走了进来,连连躬身赔不是:“七郎,老奴睡过头了,七郎守着老太爷辛苦了,七郎快回去歇着吧,老奴这就进去伺候老太爷。”
“大翁莫要自责,祖父已经醒了。”宁毓承看着苍老,脸色依然不大好的宁大翁,心中颇不是滋味。
“老太爷醒了?”宁大翁大喜,道:“老太爷福泽深厚,真是老天爷保佑啊!老奴这就进去瞧瞧。”
宁毓承道:“二哥在祖父身边伺候,大翁莫要急,先让灶房送热水进屋洗漱,再煮煮碗肉蛋羹送来,祖父几天未用饭,先要吃饭才有力气。”
“是是是,瞧老奴都晕了头,老奴这就去。”宁大翁拍着头,忙亲自去灶房传话了。
宁毓承站在廊檐下,深吸了口气。寒意浸人,他彻底清醒过来,转身回卧房。
卧房安静得罗针可闻,宁礼坤半倚靠在被褥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宁毓闵坐在床边的锦凳上,深深垂着头,看上去沮丧又自责。
宁毓承估计宁礼坤还无法面对宁毓闵脸上的伤,暗自叹了口气,小声问道:“祖父又睡着了?"
宁毓闵抬起头还未出声,宁礼坤已经睁开眼,哑声道:“我醒着呢,被你祖母劈头盖脸骂了一气,哪还睡得着。”
“祖父醒着啊。”宁毓承不接话,搬了锦凳挨着宁毓闵坐下,笑着道:“二哥守了祖父一夜,先回去歇一歇吧。”
“我不困。”宁毓闵摇头,难过地道:“祖父晕倒是因我而起,要是祖父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一万遍不足惜。”
宁礼坤恼怒地道:“死死死,年纪轻轻,将死提到嘴边,你不嫌晦气,我还嫌弃呢!”
宁毓闵愣在那里,难堪得眼睛都泛红了。宁毓承见状,忙打着圆场:“祖父,大翁去灶房了,等下送热水进屋来,二哥帮我一把,我们给祖父更衣。待洗漱之后,祖父先用饭。”
宁毓闵赶忙起身去取衣衫,宁礼坤哼了声,斜了宁毓承一眼。待宁毓闵取来衣衫,倒未再说什么,由他伺候着穿好衣衫,洗漱之后用了大半碗肉蛋羹,精神恢复了不少。
钱夫人她们得知宁礼坤醒来,皆来看望请安,知知堂一扫阴霾,热闹又喜庆。
宁礼坤难得道:“阎王爷不收我,老三又升了官,今年过年,府中多买些焰火爆竹回来放,大戏唱到十五过完年再停。你们忙不过来,让底下办差的多做些,今年的封赏,照着往年的翻番,账都从知知堂走!”
自从宁礼坤病倒,江州府有无数人上门来探病。说是探病,其实也是打探之意。
宁府借着宁礼坤要养病,委婉地将他们都挡了回去。宁礼坤要宁府一改以前的不显山露水,大肆庆贺,便是要昭示天下,他还活着,宁府依旧会屹立不倒。
钱夫人夏夫人等人忙去安排了,暖阁安静下来,宁礼坤看着立在角落的宁毓闵,皱眉道:“你阿娘病了,你也不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