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九交代车夫几句,骡车朝瓦肆西北边的宽巷驶去。宽巷杂乱,打铁铺,棺材铺,杂货铺,大车店等各式店铺林立,还有两间大门半掩的宅子夹在其中。
在巷子口下了骡车,宁九裹紧旧袍晃悠进去。平时市井小民光顾之地,三三两两经过的行人皆如他一样,灰扑扑不甚起眼。
打铁铺直白的招牌早已褪色,软塌塌耷在那里也没人管。宁九随意看了看,低头进了铺子。
靠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听到动静,睁开耷拉的眼皮瞄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柴禾炭贵,锅要贵二十个大钱,没现成的,要等约莫半个月。”
铁铺前店后打铁,平时总是叮叮当当,这时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下雪天气冷,不止粮食贵,柴禾炭也贵了不少。打铁铺自己不烧炭,相熟卖炭的也不送来,只能歇了炉。
最近江洲府不太平,大家都去抢粮食,打铁铺也没甚买卖,连补锅的都少了。掌柜遣散铁匠回家,能省下几个工钱。
宁九也不搭话,在铺子里随便转了一圈,他指向掌柜靠着的柜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掌柜说话道:“世道不太平啊,可有刀,给我把刀。”
掌柜再掀起眼皮,眼珠往上翻,也不知看没看到宁九便垂落下去。他又打了个哈欠,没甚精神道:“刀也没了,你迟了一步,先前几把快生锈的刀,都被买走了。
朝廷对民间使用刀箭等兵器有规定,不许使用长刀长枪长剑。铁铺除非得官府许可,给差役打造佩刀,其余都只能打菜刀,铁犁等器具。
只一种刀不在朝廷管制之内,便是挂在腰间的朴刀,也被称为短刀。
规定是规定,山高皇帝远,有钱人拥有各式精美锋利长刀短刀,比差役的佩刀都要强。
宽巷的打铁铺也打朝廷禁止的刀,不过打铁铺太小,铁查得严,平时没几人光顾。
宁九嘟囔了几句,裹紧袄子离开,低头缩肩到了半掩的宅子前。
宅子大门前挂着两盏小灯笼,灯笼上糊着白纸。到了晚间,灯笼的红烛点燃,便成了红灯笼。男人们来到这里,站在灯笼下,与门后的妇人交谈几句,或随着妇人进门,或者失望转头离去。
到倒数第二间的宅子前,宁九放慢了脚步。与平时经过的男人们一样,朝院门看去。平时皆紧闭的院门,今朝依旧关着,不过关得不甚严实,留下了一条缝。
宁九在院门前停下,似乎在踟躇。过了片刻,他上前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传来脚步声,妇人娇媚的声音随之而来:“你不是有要事出远门去,可是念着奴家,舍不得走了.....”
妇人来到了门前,见到门外是宁九,她的话音落下去,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一身破旧衣衫,“砰”地关上了门。
“穷酸鬼,也想着来占便宜,呸!”
妇人骂骂咧咧走远了,宁九的眉头紧皱,神色变得沉重,思索片刻,转头急匆匆离开。回到巷子口,车夫架着骡车驶来,宁九急急道:“快,去府衙。”
车夫不敢耽搁,架着骡车飞快到了府衙。宁九进不去,正在门口急着打转,福山不知从何处走过来,问道:“九爷可是要找七郎?”
宁九赶紧抓住福山,拉着他到僻静处,压低声音,急着道:“福山,方士才果真派了人去明州府,跟着他的吉刀疤,手下有几个不要命之徒,其中最凶狠的一个叫索命鬼,索命鬼在宽巷有个相好,平时他怕相好勾搭汉子,都寸步不离守着。今朝
他不在,相好说他有要是出了远门,还在打铁铺买了刀。”
福山神色紧张,他马上道:“我进去找七郎。”
宁九道好,“我再回去瞧瞧。”
福山点头,半步都不敢耽搁,飞快朝府衙走去。宁九见福山进了府衙大门,才呼出口气,转身上了骡车,让车夫前去瓦肆,他抓着车门上了车。坐在车内凝神沉思。
赵丰年进了方通判的值房,见礼后,方通判盯着他,平常挂满笑,菩萨一样和善的脸上,此时面无表情。
方通判上了年岁,笑着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肥肉下垂到嘴角,看上去格外阴森。
赵丰年止不住心头发寒,难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方通判很快笑起来,又回到了以前的和善,道:“快坐快坐,赵东家生意做得大,平时忙得很,本官将你找来,可有耽误了你的买卖?”
“没有没有!”赵丰年忙否认,心神不宁上前,在椅子里坐了。
方通判笑呵呵哦了声,“既然没耽误赵东家的买卖,本官以为赵东家见到岳丈家的铺子被查封,一怒之下,想要替岳丈出口气,以后与官府对着干了呢。”
赵丰年后背开始冒冷汗,他不敢接方通判的话,期期艾艾道:“不知方通判找我来,有何吩咐?”
方通判也不回答,端起老紫砂壶啜着茶。半晌后,他抬眼看过来,说了句:“马氏的丰收粮食铺被查封了。”
赵丰年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脸上挤出笑,谨慎地道:“平时岳丈总与我说,官府有官府的道理,衙门的官都是读书人,比起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买卖人,那就是云泥之别。岳丈的铺子被查封,府衙应当有府衙的道理。做买卖讲究个厚道,丰
收粮食铺老实做买卖,待府衙查明之后,定会给丰收粮食铺一个公道。”
“公道啊。”方通判意味深长说了句,又喝起了茶。
赵丰年屏声静气,脑子闪过许多念头,想到宁毓承先前的举动,总觉着透着诡异。
“赵东家府上也有做官的人,知道这公道二字,自然是写在了大齐律中。”方通判终于放下了紫砂壶,脸上的笑容越发浓。
“说起来,赵东家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不过始终比不过马氏。听说马氏又添加了两条海船,添船容易,走船的人不好寻。赵东家始终屈居于二。”
赵丰年陪笑道:“岳丈做买卖的本事,我着实比不过。”
方通判点了点头,笑着道:“是比不过,连儿孙都比不过,马老太爷有四个儿子,七个孙子。你就一个独子,也不见你纳妾生子,都说赵东家待妻子一心一意,还是个多情种。”
江州府人人皆知赵丰年惧内,马氏泼辣,不许他纳妾。他有心无胆,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旧只有赵春盛一根独苗。
方通判如此说,便是在嘲讽了。赵丰年被嘲笑过无数次,他早已不在乎。不过,方通判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肯定有他的深意。
“赵东家豪富,多子多福,只一个儿子,要是有个闪失,这以后的万贯家财,岂不是便宜了他人。”方通判不咸不淡地道。
听到宝贝疙瘩赵春盛,赵丰年浑身汗毛直竖,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道:“我儿是我的命,我儿要有点闪失,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与他拼了。我没了,赵氏也不是没人,我侄儿大小是个官,会替我们讨还公道。”
方通判笑起来:“呵呵,赵东家一直是个聪明人,沉得住气,只这一点,本官最是欣赏。瞧你,居然一句话,就坐不住了。你搭上老命有何用,左右是没了命。赵东家,你觉着,本官说得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