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三郎,你快醒醒!”
变故陡生,山坡前乱成一团。宁毓闵焦急喊着晕倒的宁毓润,贺禄如蚂蚱般惊恐上蹿下跳:“怎地了,发生何事了?可是有猛兽,是老虎还是熊?"
宁毓澜在慌乱中,见宁毓承定在那里,他咽了咽口水,迟疑着上前,轻轻拉了下宁毓承的衣袖:“小七,你见着什么了?”
宁毓承恍惚转头,“四哥。”他轻轻喊了声,闭了闭眼,指着石缝道:“里面有人。”
“有人?”宁毓澜问了句,随着宁毓承的指点看去。
太阳正好照在山石上,那双混沌不明的眼珠,格外渗人。
宁毓澜嗖地一下,浑身寒毛直竖。他惊叫一声,紧紧抓住宁毓承后退,“小七,是鬼,是鬼!”
“四哥,不是鬼。宁毓承这时回过神,他长长深呼吸,道:“大白天哪来的鬼。”
石缝不太显眼,在整块山石上,看得出来开凿的痕迹,大小约莫能容下一个成人钻进去。
石头凹陷下去处,长着细嫩的小草。春天万物生,能看出石头应该有几天未曾动过。
听到宁毓澜叫有鬼,贺禄吓得哇哇叫,跳着要往山下跑。混乱中,与宁毓衡撞在一起,他在惊慌中,以为被鬼抓住,闭着眼干嚎。
宁毓衡本来也被吓得不轻,看到面前贺禄扭曲的脸,反倒被逗笑了,嫌弃推开他,喃喃嘟囔:“真是比鬼还要可怖!”
贺禄双腿发软,他跑不动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头瑟瑟发抖。
“究竟怎么回事?”宁毓闵被闹得晕头转向,头疼问道。
“二哥,这里面有人。”宁毓承道。
“有人?”宁毓闵也如宁毓澜那般问,他年长沉稳些,道:“有人住在山洞里,有甚大惊小怪的?”
“不是住在里面。应当是被关在了里面。”宁毓承指着堵住的几块石头,试探着伸手用力推了推,石头果然纹丝不动。
晕过去的宁毓润,这时幽幽醒转,撑着坐起身,睁大眼睛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没事,里面是人。”宁毓闵松了口气,安抚了句宁毓润,走上前朝石缝里面仔细看去。
那双麻木的眼珠,恰好这时转动了下,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我们来这里游玩,叨扰了。”宁毓闵稳住神,客气地道,
等了片刻,石缝里的人并无回应。宁毓闵也没了主意,看着宁毓承不知所措:“他还活着。”
里面的人既然活着,说不定受伤无法动弹,或者无力回答。宁毓承虽觉着有些怪异,沉思了下,道:“四哥,我们将石头搬开,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毓闵也是这般想,他点点头,招呼凑过来打探的宁毓衡宁毓澜:“老四老五,别胡思乱想,人还活着呐,你们快来一起搭把力气。”
听到里面是活人,贺禄停止了哭丧,撅着屁股爬起来,蹬蹬蹬跑上前凑热闹。
几人费尽力气,合力抱起一块石头放在地上,里面顿时看得一清二楚,臭味随之散开。
一个瘦得皮包骨,身上穿着褴褛单衣,如枯枝般的老翁,奄奄一息躺在屎尿堆中。除此之外,山洞中别无他物,惟有一只缺口的掏碗。
对着他们几人,老翁眼珠又转动了下,喉咙上下呼哧,发出近乎寒风般凄厉,急促的声响。
“鬼啊。”贺禄瞪大眼,这次不是害怕,是感慨。
几人都没做声,太阳底下,仍旧感到寒意浸人。
“你是谁,怎地在这里?”贺禄问道。
老翁没有回答,估计他也说不出话来。宁毓承默默拿出水囊递过去,见他的眼中迸发出热烈的光芒,黑乎乎,如树根缠绕的手指动了动。
“你慢慢喝。”宁毓承努力将手伸进去,将水囊递到他的嘴边,
老翁嘴唇蠕动,水从嘴角流淌下去。水囊空了,也不知他可有喝进去,仍然像是活死人那般躺着。
“二哥,他应该是饿着了。”宁毓承道。
他们上山只带了些水,山下还余下一些午间未曾用完的点心。宁毓闵道:“老四,你去拿一些吃食来。顺便问问,他是谁,为何在这里。”
站在山腰处,能清楚看到山下的村落,村民也经常上山,应该清楚他的来历,为何会在洞中。
宁毓衡答应了句,正准备下山,这时从山腰背后转过来一人,疑惑问道:“你们在作甚?”
“九叔?”宁毓润看着来人,犹豫着喊了声。
宁毓承循声看去,认出了他正是有过一面之缘,被逐出宁氏的宁九。他身后背着竹筐,里面装着的不知是野菜,还是药草。
“我可当不起宁三少爷的一声九叔。”宁九嘲讽地道,再次指着山洞问道:“你们在作甚?”
宁毓承见宁九只朝洞内老翁看了一眼,似乎对眼前的情形见怪不怪,他应当了解内情。
“九叔。”宁毓承俯身见礼,将他们上山所见的经过仔细说了,“我们觉着奇怪,春日早晚寒凉,他这般躺着,迟早会出事。不知九叔可知究竟?”
宁九打量着几人,神色讥讽。半晌后,他“呵呵呵呵”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村子里的人知道,全天下穷人都知道,宁尚书,贺知府,他们皆知道。你们......你们以后也会知道。”
宁毓闵几人被说得莫名其妙,宁九是宁毓润的亲叔父,对宁九被逐出族,宁毓润心情尤其复杂。闻言,他不禁恼怒地道:“你既然知道,愿意告诉我们便直说,不愿意告诉我们,就干脆闭嘴,何苦在这里嘲讽,打哑谜!”
“宁三少爷,昨日豪掷千金,却未能抱得美人归,看来是恼羞成怒了。”宁九瞥了宁毓润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你!”宁毓润脸色变了变,气急败坏地道:“谁告诉你的?是我不要与贺五郎争,不是我输!"
贺禄干笑了下,不自在往后躲,避开宁毓润恼火要吃人般的眼神。
“贺美男,老子撕烂你的嘴!”宁毓润回过神,大吼一声,气得就要扑上去。
大事当前,宁毓润犹在计较他那点脸面,不顾场合闹腾,宁毓闵真正恼了,沉声怒喝道:“老三,你要打架,滚开去打!”
宁毓润见宁毓闵发火,到底悻悻住了手,暗自剜了贺禄一眼,警告他小心等着。
贺禄嬉笑着吸了吸鼻子,无视宁毓润的威胁。
他阿爹说过,他们不相上下,都是不成器的纨绔,惹了就惹了。
宁氏不能惹的人,可不是他宁毓润!
宁毓承兑贺禄宁毓润的你来我往浑然不觉,他在认真思索宁九的话,越想下去,他的神色越沉重。
“他叫李大,祖辈都住在山下的牛水村,家中儿孙满堂。”宁九简单说完,讥讽地看着几人:“他快饿死冻死了,你们还不赶紧救他。
“儿孙满堂,还任由他自己在山上忍饥挨饿,这是不孝!”贺禄认为宁九在胡说八道,很是生气地道:“不孝乃是大罪,我这就去查,要是查实无误,定将他的儿孙家人,全部抓进府衙打板子!”
宁九哈哈大笑,愉快地道:“去吧,贺公子赶紧去查。哦,对了,李大是官田的佃户,是贺公子府上的佃农,你可要好生回给你阿爹知晓,让你阿爹将佃户都查一遍,若家中有不孝不慈不义之人,一定不要将地赁给他们耕种。否则,不孝不慈不
义之人种出来的粮食,指不定吃了粮食之人,也会变得不孝不慈不义!”
先前贺禄还在气愤填膺,听到官田,他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闭上了嘴,
宁九嘴角鄙夷下瞥,朝山腰旁边一指:“那边还有呢,有一个已经断气了,她同是牛水村李氏一族的人,张氏张婆子,你们一道去吧,李大也不行了,正好一起收尸。”
山洞里的李大,已经一动不动许久,眼珠也未曾再转动过。宁毓承一瞬不瞬盯着,太阳照拂在他的后背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抬手拭去,满手冰凉。
宁毓闵神情沉重,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朝山腰另一边走去。比先前山洞略低一些的山石上,开凿了三四个相似的山洞。
靠近东边的一处山洞,从山石中,斜伸出来一株杜鹃,怒放的朱红花朵,随着轻风摇曳,送来阵阵腐朽的臭味。
山洞中,躺着一具已经僵硬的妇人尸首。
与先前见到的李大一样,妇人身形矮小瘦弱,蜷缩在那里,破破烂烂,已与脏污混为一体。
“贺公子,张氏家中,也是官田的佃户。”宁九满意看着他们如遭雷击,震惊的神色,意味深长道。
贺禄虽看得毛骨悚然,他却强撑着,一甩衣袖,怒道:“官田的佃户多了去!宁九,你也姓宁,你活了这一把年岁,对江州府,知晓得比我,比我阿爹都多,你且说给我听一听,他们以前,究竟是谁的佃户。我阿爹要是调任了,他们难道就无需
佃田地,是将官田送给他们耕种,还是你们宁氏将地送给她们耕种!啊,你说啊!”
宁九被问得冷笑连连,阴沉着脸道:“这哪是凭地,这是放印子钱,一年比一年欠债多,子子孙孙都还不清!”
贺禄没听明白,张着嘴一脸呆怔。宁毓承深深望了眼宁九,对宁毓闵道:“二哥,我们下山去村里问一问。”
宁毓闵以前偷偷去给人治病,他看过人间疾苦,眼前的情形,还是让他心情沉重。
“好。”宁毓闵回了句,叫上宁毓润他们下了山。
李大与张氏在牛水村多年,他们下山之后,随便问了个村民,便被领到了离得近些的李大家。
李大家三间正屋,西侧搭着两间草屋,估计是灶房茅厕。正屋半砖石半篱笆,堂屋顶的脊梁上盖了瓦片,其余东西两间则是茅草顶。
李大的儿子李柱子正在忙着平整秧田,挑着粪桶,弓着腰准备去地里。见到他们一行人到来,慌忙将粪桶放下,唯唯诺诺退到一边,看上去很是惊惶。
堂屋中,李柱子的妻子夏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她挺着肚子,看上去已经有了身孕。一个约莫三四岁,一个约莫两岁左右的稚童,紧紧跟在她身后,探出脑袋偷偷朝他们打量。
一家四口都穿着单薄打补丁粗布衣衫,面黄肌瘦,麻木不知所措望着他们。
先前宁九称李柱子是官田佃户,贺便恼怒不已。尤其是李柱子将李大丢弃不管,这是大不孝。在他阿爹的治下,有大不孝之事发生,便是他阿爹的教化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