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栩生抱着这稀世宝贝回到宁济堂,已是夜里亥时初刻,昨夜这个时辰,程亦安已经安寝,今夜宁济堂明间灯火通明,丫鬟远远瞧见他来,往内通报了一声,连忙给他打帘,陆生抱着锦盒入内。
李嬷嬷与几个丫鬟依然伺候在一张八仙桌前,程亦安坐在女主人的位置,打着哈欠,瞧见他回来,俏眼微嗔,“你可算回来了,用过晚膳没?”
陆栩生确实还没顾上用,他先将礼盒搁在一旁,坐下用膳,“你吃过没?”
程亦安覆上小腹,“我怀着身子能等你?”
陆栩生点点头。
他这边用膳,程亦安眼神往那个锦盒瞄,“捎回什么了?”
“自己看。”
程亦安没动,如兰已告诉她礼盒之事,程亦安猜到陆生寻范玉林去了。
前世那对瓷杯被范玉林当作聘礼送给了她,她当时十分稀罕,一直到她重生前,那对瓷杯始终被她珍藏在益州的库房中。
没成想今生范玉林将之送来了陆府,程亦安摸不准陆生拿回的是不是那对瓷杯,所以不打算动。
陆栩生见她没动,便加快速度用脑,吃完,扶着她回到东次间,二人隔桌喝茶,程亦安便问他,“你寻范玉林去了?”
“又打了他?”
陆生定定看着她,“还了他一巴掌。”
程亦安哭笑不得,抚了抚小腹笑道,“我都快忘了他这个人,过去的事咱们过去了好吗?”
些许这就是人生的酸甜苦辣吧,总是耿耿于怀没有意思。
前世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让它过去。
“我们现在很好,不要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陆栩生沉默良久,道了一声好。
环顾一周那份贺礼没被捎进来,陆生起身去外间,重新抱进来,搁在程亦安面前,信手打开,调转方向面朝程亦安推过去。
“亦安,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然后注意她的反应。
程亦安一眼被那片明黄的锦缎给闪瞎眼,确信不是范玉林那一对,程亦安神情便认真多了,定睛一瞧,五只巧夺天工的瓷盏被整整齐齐搁在明黄的绸缎内,程亦安忍不住探手摸过去,那瓷盏触感平滑细腻,就如冰肌玉骨似的,叫人爱不释手。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陆栩生见她看直了眼,心里十分熨帖,这顿功夫总算没白费。
“皇宫里顺来的。”
程亦安太明白这五只瓷盏的分量,惊讶道,“陛下没砍了你?"
“那不能。”
程亦安喜滋滋盯着那五只宝贝,抱过来细细端详,后来实在扛不住又一个个拿在手里把玩,“真的是我的啦?”
那愍样,陆栩生爱看。
“当然。”
程亦安还跟做梦似的,“陛下不会给我瞧瞧,又收回去吧?”
陆栩生无语道,“即便他出尔反尔,我也不能叫他如意不是?”
程亦安乐了,咧嘴一笑,目光在五个瓷娃娃身上逡巡,“陆生,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斗彩中的巅峰呀!”
谁能有本事一遍又一遍不计成本砸了重来,只有那位末代帝王,他的审美堪称一绝,瞧这五个瓷娃娃,选色称得上沉稳老辣,将青花的典雅沉着与绚烂的五彩形成鲜明对比,每一帧皆是视觉上的极致享受。
只可惜他手艺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却是葬送了一代江山。
把玩一番,程亦安担心自己摔着,吩咐如蕙小心收入内室,上?时忍不住抱着陆栩生狠狠亲了两口。
“这么喜欢?”
“喜欢。”
“我要当作传家宝,往后给我儿子做聘礼,给我女儿做嫁妆。”程亦安语无伦次道,
陆栩生眼风一凝,“这是你的,谁也不能给。”
“也对,也对。那就百年之后给我们俩陪葬。”
陆栩生发现这姑娘乐颠了,有些不着调,捏了捏她脸蛋,“怎么竟说傻话。”
他发现程亦安很好哄。
下衙时给她捎只烧鹅,她能夸他几日,无论送什么给她,她从不嫌弃。
“你喜欢什么只管跟我说,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就没有你男人拿不到的。”
这话程亦安可太爱听了,又接着他亲了一口。
程亦安发现陆生也很好哄。
别看这个男人在外头经天纬地,叱咤风云,对女人的那份心思也就那么简单,譬如好几回,他买了吃的给她,就盼望着她夸好吃,甚至暗搓搓拿着跟程家的对比,总要在她这得到满意答复才高兴。
譬如今日送了这份贺礼,就一直等着她拆,不动神色观察她的反应,见她高兴了满意了,他就心满意足。
男人至死是少年。
程亦安这句话用在程明显身上也灵验。
夜里戌时初刻,一辆极其低调的马车抵达程府暗巷,这条暗巷从另外一条街道拐进来,在外头看来不与程家相干,进了里面却别有洞天,能径直绕进程明显书房外墙下,这里开了一扇小门,平日只供程明显出入,不然为何这么多年那些想走门
路子的朝臣与长公主堵不到程明显的人?
马车停下,随车的小丫鬟将夏芙接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色的披风,带着兜帽,兜帽掀下,抬起眼,面前站着一挺拔的男人,只见他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直裰,长身玉立,这件直裰十分合体贴身,将那清隽的体态展露无疑。
除了那身官服,过去程明显爱着长衫宽袍,要么白色茶白要么玄黑,很少有旁的颜色,且很衬他一家之长的威严,但今日这件直裰不同。
颜色与夏芙惯爱穿的湖水绿相得益彰,也极显年轻。
夏芙看到他第一眼,还以为回到了当年的程家堡。
他仪态极好,素来也不带任何配饰,今日连安安那个香囊也取下了。
那张脸被晕黄的光芒映照,便是如雕如琢,深隽矜贵。
夏芙也看直了眼,反应过来,讪讪一笑,垂眸朝他施礼,“程大人。”
她总是这样戏谑他,门槛外爱唤他一句程大人,待私下无人时,又家主家主地喊,挠人心肝。
程明显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往里一比,引她进书房。
程明显有两间书房,一间书房是日常起居所用,也就是程亦安常来的那间抱厦,另外一间便是程家的藏书阁,这里搁着浩瀚如烟的书卷,是程家几百上千年的珍藏,上回宁王编纂类书,便在程家耗了好长一段时日。
这里有专人打理,更有程家最精锐的暗卫守护。
程明显领着夏芙先来到藏书阁,一位姓陈的老伯给开的门,整个书房呈圆柱形,中间楼梯,四面有窗,层层叠叠的书架摆了一屋子,共有五层,可见藏书之多。
程家藏书阁夏芙听说过,也曾心向往之,听闻能进藏书阁的屈指可数,平日程家族人要借书,也是先在名录里挑好,递到总管房,再由人拿出来,不许损坏,定期归还。
今日却有幸目睹。
藏书阁从不点油灯,也不点蜡烛,专用一种西洋来的夜光灯,这种灯是一种特殊燃料所致,不会起火,燃尽灯灭。
夏芙跟着程明显进门,往东面绕来,藏书阁占地颇高,阁外是一座空院子,并不栽种高林树木,只有一些花坛错落其中,一面硕大地落地雕窗下,摆着一张弧形的长案,长案上头悬着一根长丝,
十八幅画整整齐齐挂在长案上,一幅幅看过去,能清晰看到一个稚嫩的孩童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坐像,有立像,更有在花园时不经意的一瞥,看得出来均是程明显过去无意中撞见程亦安时的景象。
夏芙立在长案前便湿了眼眶。
哪一幅都好看,哪一幅都形态逼真,无比曼妙活脱的少女,美得挪不开眼。
夏芙都不敢相信,这是她生出来的女儿。
从第一幅看起。
那是程亦安满周岁时,孩子坐在摇篮里手扶着围栏,朝来人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不谙世事的娇嗔和茫然。
那时她刚去半年吧,孩子些许对她还有印象。
夏芙立在案前,泪潮汹涌,再到她两岁,已经能站起来,孩子蹒跚拿着一面拨浪鼓朝来人在笑,那笑眼弯弯的模样,已有些像她了。
“她是在对你笑吗?”夏芙哽咽回眸问程明显。
程明显负手立在她身后,颔首道,“是。”
慢慢再往后看,明显能看到孩子从一娇憨的小少女,长成一活脱烂漫的大姑娘。
安安继承了她大半的容貌,又兼采程明显之长,比起她的柔静,安安更添了几分灵动,那双水杏眼实在太有灵气,仿佛一汪活泉能涌进入心坎上。
她是何其有幸,能生出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儿。
多年的缺憾难过揽在心口,令夏芙难以自持,纵声大哭,几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也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被他抱着,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等到夏芙再度睁开眼时,二人来到了一个并不大的木房,屋子里有一股天然的暖香,夏芙对温浴太敏感,闻着这味便猜到了,从他身上下来,环顾一周,瞧见琉璃窗外是一片竹
林,窗下有一琴案,上头搁着那把焦尾琴。
琴房西面有一扇门,热气便是从里间冒出来的,夏芙来到门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间不小的温汤,池子有一丈见方,四周围纱曼妙,泉水清澈涌动,似有药香,
夏芙愣神看着程明显,
“家主,这是哪里?”
她方才哭过,眼眶泛红,眉梢被氤?缭绕,眼尾狭长如魅惑的野狐,
程明昱喉结微滚,负手望她,
“你身子骨不是弱么,马上天便要凉了,这温汤正适宜你。”
过去这里只有一间琴房,自夏芙回京,程明显便着人在隔壁建了一座温池,与琴房相连,他能想象外头大雪纷纷,他与夏芙在里间抚琴的情景。
夏芙当然明白程明显是什么意思。
她眼尾一撩,蛊惑般着他问,“家主这是要金屋藏娇么?”
程明昱慢笑,“我倒是想,芙儿愿意么?”
夏芙也没拒绝,笑吟吟走过来,“若有需要,我便来寻家主。”
还是不同意住过来。
程明显没说话,见她方才哭得嗓子发哑,便给她斟了一杯茶,夏芙来到琴台前,焦尾琴那根断弦依然断着,“还没修好么?”
程明昱将茶盏递给她,“还没寻到合适的弦。”
夏芙知道他这人讲究,什么都要最好的。
譬如这茶水也必是旧年梅花上的雪水来煮的,闻起来有一股梅香。
程明显看了一眼隔壁的温池,问她道,“要泡一泡么?”
夏芙摊手笑道,“我今日没带衣裳过来。”
程明显抬手往温池边上的长条案一指,“我已给你备好。”
夏芙面颊一热,回眸望过去,那长条案上整整齐齐叠了好些衣裳,她神色复杂看着程明显,咬着牙恨道,
“家主真是备得齐全呀。”
程明昱面不改色,示意她去享用。
难得来一次,夏芙也就不浪费机会,走到池边,回过眸,程明显已背过身不看她。
夏芙解裳之前,先翻了翻程明显给她备的衣裳,这一翻竟是发现他连小衫小衣均准备妥当了,就连尺寸大小也合适.....夏芙脸都快红透了。
堂堂家主做这些事,那些下人会怎么想。
“所以,我们的事,老祖宗知道了?"
程明显就负手站在门口,摇头道,“我没告诉她。”
“那你这衣裳一做,她老人家不就知道了?”
程明昱微微侧眸,余光落在她身前一角,“所以,芙儿这般惦记着我母亲,要不我此刻引你过去?”
夏芙立即闭了嘴。
她先去隔壁净室净了身子,裹着一条宽大的白巾出来,程明显还站在方才的位置没动。
夏芙便轻轻往水里去,水池并不深,底下砌了一层石座,她坐下来,温汤恰恰浸泡至脖颈处,温温软软的感觉实在太好,夏芙将白巾也裹在自己身上,看着池边的程明显,
“家主若是累了,便去琴房坐一坐吧。”
程明昱摇头,“我怕你不甚落水,就在这里看着。”
“你这样也看不到我。”夏芙逗他。
那道身影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夏芙见状慌忙将白巾裹得更严实了些。
她今日梳着一个倾髻,青丝均被挽入发髻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那张脸被热气蒸得红配,被他这么一吓,眉梢间还有几分岁月也难褪的俏娇。
程明显骨子里还是个君子,做不到堂而皇之看女人的身子,很快回过眸,只是这回却沿着池边坐在她后方的长条案上,
“如此离得近,便无碍了。”
夏芙泡了一会儿身子太熨帖,不大想出浴,见程明昱坐着一动不动,就连那窄腰也无比挺直,又开始使坏,“家主,您要不要也下来泡一泡?”
“我并不是很喜欢泡温浴。”不到迫不得已,程明显不会泡,“这池子的水温和深度均是为你准备。”
他这一下去,恐一时半会上不来,夏芙身子骨弱,初次泡太久对她不利。
程明显早就算得明明白白。
“那家主平日多久泡一次?”
“一月两到三次。”
怪不得家主显年轻,这确实是保养身子的好法子。
一刻钟过后,夏芙便撑不住了,“家主去外间等我吧。”
程明显递了一块干帕子给她,便出去了。
少顷夏芙出来。
程明显给她准备了参汤,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顿。
长条案上搁了一件程明显的旧袍子,夏芙没穿程明显给她准备的衣裳,而是穿了他的袍子,没有男人能抵挡女人这般隐晦的诱惑,程明显眸眼深深,漆黑的视线带着穿透力,夏芙面本就蒸出一层薄薄的红晕,被他这么一看,更是血色欲滴。
她兀自接过汤盏,咕咚咕咚一口喝完,随后将之搁下。
他袍子过于宽大,裹在她身上当然不合适,衣摆已拖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