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不到,夏芙赶到香山寺,天色已泛阴,白白的一层云笼罩在上空,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大雄宝殿坐落在半山腰,从山门往上望去,只觉层层叠叠的台阶铺在前方,让人望而生畏,夏芙一身素裙来到山门下,当年她就是从香山寺后山跳崖,再度回到这里,恍若隔世。
还是那浩瀚的一百零八石阶,大雄宝殿也依然巍峨,只是经过岁月风霜的侵蚀,已布满斑驳的苔痕。当然也有变化,譬如这两侧修了些避雨的长廊,也添了不少绿植,修剪得体,看着更精致,对于夏芙这种故地重逢的旧人来说,自然是那些有岁月
痕迹的老建筑更令她共鸣。
死过一回了,才发觉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大过生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夏芙沿着台阶往上爬,走了足足两刻钟方抵达大雄宝殿,王府的侍卫和嬷嬷率先上前打点,有知客僧迎出来,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佛室,念着她身份贵重,住持大师亲自给她说经念佛,帮着她求了个平安符。
夏芙也捐了些香油钱,忙完已是午时末,嬷嬷给她准备了斋饭,用完膳食问她回不回城。
夏芙忽然想起那片山崖,动了念头,
“我想去后山瞧一瞧。”
香山寺后山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出后门往东南面走,有一条长长的山脊,沿着山脊往上攀延便到一处高坡,此地离寺庙已有些距离,十七八年没来了,地貌已大不相同。
夏芙爬至山坡,惊奇地发现原先枯草漫地的坡上被人圈起,盖了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四周围墙高筑,已瞧不见当年的悬崖了,有一扫地僧守在这里,见夏芙往山崖底下的方向张望,笑着道,
“夫人若是想瞧山底下的光景,上楼便是。
夏芙朝他欠身,“敢问大师,这座观景楼是何时修的?瞧着像是有些年份了。
扫地僧望了一眼屋檐,那里年久失修,有些红漆快要剥落,“怕是不少于十五年了。”
夏芙心念一动,“何人所修,您知道吗?”
扫地僧如实道,“一位姓程的先生。”
那就是程明显。
“许多年前,听闻这里有人跳崖,好像是这位程先生的夫人,他当年冒雨搜山整整五月,搜亡妻不得,便在此修楼凭吊。”
搜山五月?
安安不是告诉她只是寻了五日么?
程明显显然没跟女儿说实话。
夏芙一怔。
又在他说“夫人”二字时,面色微微有些泛窘。
那扫地僧说到这里,忽然撑着扫帚语露不屑,
“不过贫僧看来,这位程先生定是做了亏心事,否则岂能逼着妻子跳崖?人死都死了,修一栋楼又能如何?无非是安慰自己罢了,显得他深情,哼,这种负心汉贫僧见多了...”
夏芙见他误会了程明显顿时害臊来,“大师,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也许这位程先生与那跳崖的女子毫无关联呢,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夫妻...”夏芙尴尬地解释。
扫地僧不恁了,“不是夫妻就更不对了,每年三月初七,他都要来这里坐上整整一夜,弹琴抚念,看样子用情至深,若不是夫妻,那就是偷情?”
夏芙见越描越黑,轻咳一声,“大师私下说人长短好像不大好吧。”
扫地僧闻言一愣,旋即失笑道,“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我犯了错,被住持发配此地干活,这位程先生每月还要给寺庙一份供奉,我们拿程家的银子,着实不好道人家不是。”
说着便慢悠悠将一地枯叶扫去墙角。
来都来了,看一眼吧。
夏芙在楼下喝口茶歇了一会儿,望着阁楼道,“你们都留下,我独自上去。”
侍卫不放心,先上楼盘查一番,确认无他人,这才让夏芙上楼。
到了这里,夏芙心莫名有些忐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山风浩渺,凉风无边,天际的乌云好似要层层叠叠卷过来,来到第二层,在围栏处,她能清晰看到当年那片茫茫的深山野林,密密麻麻的树枝铺了一地好若绿毯,那么高,那么
远,如今看着腿都在打软,当年又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跳下去。
可见是糊涂啊。
话说回来,若是当年没跳崖,待程明?回京,她又当如何?
届时怕是一盆子狗血,满屋子难堪,日子更加难熬。
程明显会把她和安安接回长房吗?
夏芙没往下想。
所有指望均系在男人身上的感觉真不好受。
如今虽是吃了不少苦,至少涅?重生,重得自由。
继续往上来到第三层。
这里视野就更开阔了,没有围栏,只有一临空的阁楼,阁楼大约两丈见方,当中摆放一座琴台,一凭几。
琴台上还搁着一把琴....夏芙是识琴之人,这把琴可了不得,是绿嵬。
也是一把极为有名的古琴,夏芙没见过真实的绿嵬,如果这栋楼是程明显所建,那么这把古琴应当是绿鬼真品。
来都来了,夏芙想试一试手感。
于是绕至琴台后坐下,信手一拨,方觉这把琴比她那把仿琴,音质更加清越,清越又不失深沉,一入耳便叫人着迷,于是夏芙继续抚了一手,双手如拨浪一般来回抚动,琴音也如浪花般踏来,夏芙觉得有趣极了。
胡乱试了琴,夏芙开始弹奏她最爱的《西江月》,起手过后抬眸一瞧,霍然瞧见当年那片山崖,脑海里闪现一段浑浑噩噩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高崖陡峭又巍峨,恍若一个巨大的深坑陷在面前,底下层层绿浪匍匐,压根望不到底,明明让人无比惧怕,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仿若只要往下一跃,人就要飘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夏芙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心砰砰直跳,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指下的琴弦由着变快,快到她控制不住,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覆住她开始颤抖的右手,接过她右手轻轻拂动琴弦,方才急促的旋律立即变得沉缓悠扬。
夏芙乱撞的那颗心恍若被一阵凉风抚慰,那撮火慢慢歇下来,左手的节奏也被他带缓,鬼使神差合上他的旋律。
夏芙偏转过眸,面前是程明显冷白的侧脸,他骨相清俊,皮相贵气,是一张任何时候看到均会让人赏心悦目的面孔,当年那些夜里,他便是这般坐在她身侧,教她抚琴。
十九年过去了,岁月褪去了他轮廓里那一层冷锐,给他更添了几分沉韵豁达的气场。
夏芙不可否认,看到他,依然怦然心动。
“家主怎么来了?”
“下雨了,我来接你。”
与当年的语气如出一辙,稀松平常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气韵。
夏芙并不喜欢他的理所当然,“我已知会王爷,王爷会来接我。”
“他来不了了。”
应着这句话,程明显转过眸,迎上她的视线。
一如当初,温柔不失掌控。
明明他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就是这种专注让人觉着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夏芙很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吃他这一套。
他一句“来不了”,毋庸置疑,定是给云南王使了绊子。
夏芙气死,瞪着他。
程明昱看着满脸愤懑的夏芙,忽觉好笑,白皙修长的手指重重一拨,那根弦音好似就拨在夏芙心尖上,她身子也跟着颤了下,不服气,拂开他的手,自个儿双手连弹。
夏美的旋律没有程明显那般沉韵豁达,更添了婉约轻快,又是不同风格的西江月。
“家主觉着,我琴艺如何了?”
程明昱如实道,“精进不少。”
夏芙再次望向底下那片山崖,整个心里平静了,也更坦然,笑着道,
“嗯,我也觉得自己越弹越好,王爷就爱听。”
程明显手腕从琴弦滑下,沉肃不语。
夏芙见他不吭声,心里舒坦了,琴也弹得越加愉快。
这时雨沫子飘下来,扑在她面颊,夏芙怕伤了琴弦,连忙抱着琴起身,退去内间。
程明显跟了进来。
夏芙进屋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并不大,一张简朴的长塌,一桌一椅,再有一张长条几,夏芙将绿鬼搁在长几上,从袖下掏出雪帕,细心给琴弦擦拭雨珠。
程明显在一旁看着,道,“喜欢这把琴吗?喜欢赠给你。”
夏芙头也不抬拒绝,“我有一把仿琴,是王爷帮我寻来的,我很喜欢,因为,”她抬起眼,明澈又温静,“弹坏了也不心疼。”
说完,她笑了笑,略有一点酒窝现出来,原来程亦安的小酒窝就是遗传了母亲。
程明显明白她的意思,跟着云南王,她自在随心。
“你若不喜欢这把真琴,我可以给你制作仿琴,一比一复刻,我亲手做,”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下,着重道,“坏了还给做。”
夏芙脸一红,轻咳一声,背过身去,望向窗外,“咦,趁着大雨还未落下,我先下山吧……”
言罢绕过他便要出门。
程明显抬手拦住她。
夏芙看着横亘在面前的手臂,眼神睃向程明显,语气添了严肃,
“家主,您这般纠缠到底是何意?我已明确告诉您,我不会跟您回程家。”
程明显眼风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