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过来的时候,脚步小小地跳跃着,心情很不错地说:“谢琢,我发现奥斯卡特别喜欢我给它买的樱桃和酸奶。孩子在长身体,你要给它多吃一点……”
她发现厨房很安静,再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玄关处的陈澜。
陈澜刚换好谢琢给她的鞋,抬头,看到了苏玉。
她嗓眼一沉:“苏玉。”
苏玉抓着水果的手悬在半空,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
看见妈妈,她像被点了穴一样凝固了几秒,然后轻飘飘地出声:“妈,你怎么在这里啊。”
陈澜的脸色阴沉着。
但她本质是照顾面子的人,压了再多火也不会在别人的家里发脾气。
中国人不就活个体面吗?她一点也不想笑,但对谢琢挑起了唇角,说了句谢谢你啊。
他关上家门,看了眼苏玉,又看了看陈澜,没有参与到母女两个微妙的氛围里。
谢琢稍一颔首,说:“您先进去吧。”
苏玉望着这一幕,也觉得画面万分错乱。
谢琢和她妈妈出现在同一空间里,实在过于不协调了。
谢琢只隐隐觉得这事怪异,但苏玉不吱声,他暂且认为是她告诉了陈澜家里的地址。
两个人都不说话,谢琢觉得她们或许有事情需要私聊,就让开了空间。
他回去做菜。
“住在一起了?”陈澜的笑容是一下子黯下去的。
苏玉避重就轻说:“今天刚搬过来,新宿舍住得不太舒服。”
她去沙发坐下,苏玉去厨房取纸杯倒热水给她,谢琢给她递了一些茶叶。
陈澜端着热水杯,闻闻味道就说:“这茶挺贵吧。”
苏玉不喝茶,完全不了解:“你怎么知道?”
“我们舍不得买的,在舅舅家喝过一次。”
"......"
陈澜的重点不在这儿,够着脑袋往厨房看了看,又问:“是高中那个男孩子吧?”
苏玉心下一惊,心跳都急了些。
“写日记里的?”陈澜回忆着说,“你刚刚叫他谢琢,我记得这个名字。”
苏玉倏然觉得不舒服,当初那阵恶心的感觉又来了。
她以为所有的伤害在他们那里都云淡风轻,不成想那也是根长在陈澜心里的刺。
明明彼此都知道是伤害,她记忆犹新,妈妈也记忆犹新。可这么多年,她没有等到一句对不起。
苏玉咬咬牙,提醒自己不要回忆痛苦。
“你怎么过来的?”苏玉转了个话题说,“带琪琪来玩的吗?”
“我自己来的。”
陈澜坐了会儿,脸色就没刚才那么难看了,慢悠悠地品了品茶。
“我早上就来了,去了你宿舍,你不在,等到下午,你回去了一趟,拿了些东西,也没看见我,紧跟着上了辆车,我就跟过去了。
“不知道几楼,有门禁进不去,等了会儿看见你们出来遛狗。后面正好有个老头上去,不过电梯好几个,我看了楼层,不确定是哪层。
“敲了好几家才进来。
水有点烫,陈澜对着水面发出吁的吹气声。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段话,交代她跟踪的路径,每一个字都让苏玉后背发凉。
苏玉冷静了好久,说:“你这样很可怕。”
陈澜说:“不知道你在北京干什么,妈看不到你,你又不会告诉我们。
她总喜欢把自己放在很悲惨的位置,而苏玉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谢琢觉得她们可能谈得不太愉快,他出来时,两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
谢琢稍作观察,给陈澜添了碗筷,进入暖融融的烟火气里,场面就不会那么僵持了。
他说了两句客气话:“本来应该我去看您,眼下什么都没准备好,是做晚辈的不周到。”
陈澜笑说:“我只是来看看小玉,你不用想得太严肃。”
谢琢点头:“您有心了。”
陈澜早就打量过家里的陈设,谢琢家里很整洁,他连零食都不备,日用品更是简单奢雅,东西都有序收纳,虽然没有像强迫症层次井然得那么夸张,但一眼望去清爽干净,生活气息没有盖过基调温暖的硬装风格。
装饰品有古董,字画,瓷器什么的,有钱人尤其讲风水,这里放个什么画,那里放个什么麒麟。
这一些,都是他的父亲替他布置好的。
饭桌上,陈澜目之所及,是不远处的客厅,一尘不染的黄梨木嵌入柜,一共三层,一层摆青花瓷,一层摆一匹汝窑青马,还有一鼎倒流香。
她感慨说:“家里打扫得挺干净的。”
谢琢如实回答:“平时有阿姨。”
她略有吃惊:“阿姨啊,每天都来?”
他说:“不是每天,有时候休息。”
陈澜笑笑,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我给你们当阿姨行吗。”
谢琢没有听懂她的话里的意思,他在想她是不是认真的:“您是想来这边工作吗?”
他再往深一层想,也只会猜测,难不成她想跟他们住一起?
谢琢很聪明,但苏玉竟然头一次在他眼里看到天真一面,对人世的未知部分参悟不透的天真。
原来谢琢也有他没见过的世面。
他没有经历过贫瘠,不懂节衣缩食的艰难,生来就有保姆照料,他是让人伺候大的。
他怎么会想到,有人会因为“请阿姨”的事情而看他不爽?
所以谢琢一点也听不懂陈澜话里满满的讽刺。
但苏玉听懂了。
陈澜每个眼神她都懂是什么意思,她说每一句的出发点和目的,她清清楚楚。
没有用意,全是挖苦。
苏玉没说话。
陈澜就跟他笑笑说:“不来。”
苏玉全程安静,没有怎么吱声。
她起初还担心陈澜的口不择言和阴阳怪气会吓到谢琢,但渐渐地发现,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吃完饭,陈澜就说要走。
不是离开这个家,而是离开北京。
苏玉让她住家里,她说不用。谢琢要给她安排住宿,陈澜推掉了,说早就买好了当天来回的票。
“北京住酒店太贵了呀,老远的郊区都要好几百块。”
谢琢说一天来回奔波很累,但陈澜铁了心要走。
苏玉叫他别劝了。
送陈澜去了车站,回来的路上,苏玉才慢慢打开刚才尘封了很久的心。
谢琢觉察出来,她对母亲是避之不及的,她们之间只能简单交流,吃了吗,睡了吗,几点走?
而不能够深入沟通。
在母亲面前,苏玉是把自己锁起来的。
可以说,她的态度趋近于麻木。她变得不像自己,在妈妈的身边,苏玉做不了自己。
也许她尝试过突破,而又屡屡碰壁,才有这样只顾回避的局面。
车里,苏玉才沮丧地说:“你看,我妈妈奇怪吧,我现在有能力挣钱,她自己也有积蓄,过好后半辈子都不愁了。可是她舍不得住酒店,就算身体累,也舍不得花这点钱。”
“然后她再绑架我,你看我都这么累了,你凭什么用好东西?”
这就是她的妈妈。
她说不好普通话,她手上长皱纹,她即便想给自己留面子,行为举止里也难掩心底的急躁和吝啬,小市民的本质是藏不住的。
她出现在谢琢的面前,没有给苏玉丢面子。
可是苏玉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她在说话时,谢琢在开车,他发觉有些不对劲,堵车的路口将车停下,他看向苏玉,看到她肩膀在轻轻地,但是他挑开她的发梢,没有看到眼泪。
她只是克制不住地在抖,然后告诉他:“我喜欢北京,因为这里没有我妈妈,也没有过去的我。
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她明明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妈妈的到来,还是打破了什么。
苏玉一直以来在维护的安宁。
她的手机屏幕上,是陈澜发来的一句话,没有长篇大论的指责,只有两行字:
【我不想跟你说别的,我就问你一句,你配吗?】
她的心尖被一根陈年的针刺穿,苏玉低着头,久久不语。
直到谢琢有力的手掌将她紧紧握住。
冰封的泉眼被疏通,又开始汩汩地流动。
车程有点长,苏玉在车里睡了会儿。
最后她是被谢琢抱回家的。
她在电梯里就醒了,欲拒还迎地挣扎了一下,像没有反抗力的小猫咪,谢琢都没怎么钳制她,她很快就泄气了,最后还是任由他抱着。
谢琢把她在沙发放下,看了看苏玉的脸色:“难受?"
在冷白的灯下,他眉目清冷,令苏玉看得不太真切。
不如陈澜在一旁时,让她感知鲜明。
谢琢握着她的手,发觉冰冷,他帮她轻轻揉一揉指关节,把室内空调调高了温度,问她,“要不要吃药?”
苏玉注视着他的温柔眸色愀然一顿,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吃药?”
“你放在桌上,被我看见了。”谢琢看着她,眼眸深邃,微微低声,“对不起。”
苏玉:“对不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