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沉的雨点打在黑色橡胶雨鞋的鞋面,溅起高高水花。
尤莉撑伞站在墓园外围的边界,冷眼看着前方压压一片黑伞,静静注视某个区域内身形高挑,格外容易分辨的青年。
千人悼念现场,人们黑衣肃穆,花捧洁白,悼词诚挚而悲悯,漆着离人的挽歌。
此时的悼念仪式已然临近尾声,最后一句致词结束,送完花束的人陆续沉默离开。
天地间,除了接连不断的水幕,仿佛只剩下苍茫的黑白二色。
尤莉扯开嘴角,有些想笑。
有什么用?躺在墓园里的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今天在这里面露哀伤失落的悼念者,明天依旧会在各自家中开怀大笑。
人们只是需要一个仪式而已。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缅怀的仪式,慰藉他们自己的内心,证明他们是正常的、富有悲情、富有人文主义关怀的合格的人。
可他们问过死者的意愿吗?
漆黑伞面下,少女白皙美的半边脸庞,与最后一批外出离开的人群错身而过。
尤莉踏上墓园古旧的青石板,踩着雨水,径直朝挺拔如石的黑发青年走去。
“赛恩,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站在这里,又问过我的意愿吗?
“莉尔?”赛恩凤眸有一瞬的慌乱,他刚放完花束,伸出的指节尚未收回。
短暂局促的停顿中,青年修长的手指立刻被滂沱大雨打湿。
赛恩直起身看向少女,口吻不太确定:“莉尔,你怎么会来。”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尤莉冷眼看着他放置的那捧花,看着那捧花隔壁的墓碑就是她一生憎恶的仇人。
这块区域前前后后都是那群人,他们凭什么躺进这里?
被奇迹撕碎得尸骨无存的人,凭什么尸体都没了还要无辜块碑在这里!
“莉尔,不是你想的那样。”赛恩不想她再误会下去,“我对那些人没有任何同情,我只是!”
“只是他们的家人......毕竟没做错什么。”
祸不及家人,那是一百多条无辜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全部没了呼吸。
赛恩失声片刻,艰难地把话说完:“莉尔,那另外的一百多人,毕竟是无辜的。”
尤莉一怔。
她脑中第一时间划过的竟是那个恶魔般的小男孩,他那双无辜潮湿的鹿眼。
她想问为什么他就一定笃定他们无辜,老人就不可以进行唆使吗?幼童就一定纯真无邪吗?
可她问不出口,她知道这是在狡辩。
“你觉得是我杀的?”她艰涩开口,脑中碎片纷然杂乱,太阳穴忽然针扎一样,被刺得生疼。
“不是。”赛恩很快否认。
“哦。”尤莉懂了,“你觉得,是我指使奇迹杀的。”
赛恩抿起唇,不再说话,眼睫低垂,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说话等同于默认,尤莉点头:“也对。”
他不知道她能杀人,不知道她确确实实杀过人,有“指使”这个想法很正常。
尤莉闭了闭眼睛,冷静道:“那就当是我杀的。”
虽然她能杀,但她清楚不是自己,以小章鱼那时候的能力,她做不到让上百人悄无声息地死亡不被发现。
尤莉捏紧伞柄,抵抗太阳穴突胀而起的刺痛,努力维持面部表情,不想在赛恩面前败下阵来。
无论谁杀的,既然是为了她而杀,那这个罪责,她认。
“莉尔,你不用这样。”赛恩意识到自己再次说错话,“我没有??”
“那你想我怎样?”尤莉额角青筋一紧,陡然拔高声调,“我的家人死了,凭什么他们的家人要活着?”
“你是要我在基地里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健康长大,未来子孙满堂,葳蕤繁祉?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我这辈子都不想有关他们的一切出现在我面前!”
“莉尔,你冷静,不要激动。”赛恩看着面色开始惨白的少女,慌乱地想伸手去扶,被尤莉一把推开。
“赛恩,我就是这样的人。”
尤莉感觉呼吸都好像被周围潮湿的水汽浸透了,糊在鼻腔,冷,周围的雨水打在脸上,打在身上,都很冷。
可心腔有什么东西止不住沸沸地滚,无比翻腾。
她好像是很理智的,但又似乎不太理智。
“你呢?你做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她走过去抄起那捧白色鲜花,重重摔在地上,“替我为他们哀悼?为我忏悔?为我赎罪?"
“你凭什么替我做这些?”
“我知道,我不能………………”
“哦?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尤莉仰头看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你喜欢我?”
“莉尔!”
那一瞬间,尤莉感觉赛恩好像无比受伤,雨水涔涔打进他眼眶,仿佛晕染整片睫毛。
她从未在赛恩平淡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生动的情绪,他很悲伤。
“赛恩,你看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她一字一句,控制不了自己,忍不住将刀插得更深,“我不需要你的喜欢,更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喜欢,你的这些行为统统让我觉得恶??!"
尤莉忽然住口。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下去,如果这句话说完,绝对会对赛恩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对不起,对不起,我……………”她捂住发痛的脑袋,缓缓蹲到地上,忽然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莉尔,是我该说对不起。”赛恩声线颤抖,“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是他的错,既然早早决定无论如何他都会守着她,他接受全盘的她,他为什么还要逼她?
“不,不是这样的……………”尤莉挣扎地从他怀里退开,“赛恩,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切都乱了。
尤莉脑子糊成一团浆糊,疯狂和理智在撕扯,她不断不断退开:“抱歉,我现在不太理智,需要跟你保持距离。”
“不行。”赛恩上前一步,“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独自回去。”
“你别过来!”尤莉烦躁地抓抓头发,简直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尤莉尔给赛恩的排班最少了,他像一座正义的标杆,时时刻刻提醒她她错了。
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刺激。
偏偏赛恩一无所知,他继续上前,非常坚持地要送她回哨塔。
尤莉真的很怕等会自己控制不住,会忍不住恨上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正因为知道他没有做错,她才想要远离。
错的从来都不是赛恩。
好在她的手腕很及时被人抓住了,托兰无声无息出现,巨大的伞面将两人身形尽数遮盖。
青年红发嚣张,人也一如既往地肆无忌惮:“死鹰,听不懂人话?莉莉现在不需要你。”
他撤掉她手中已然握不稳的伞,捏在撑伞那只手的指骨下,然后单手护着将她揽进怀中。
“老婆怎么这么冷?给你暖暖。”
尤莉觉得自己现在十分狼狈,刚刚风吹雨打,斜飘的雨早早将她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打湿,脸也是。
托兰一点也不介意,按着她被雨水淋湿的脸颊直接贴在胸膛。
“谢谢。”尤莉在心里叹了口气,甚至没力气纠正小猫咪不要脸的称呼,疲惫道,“先带我走。”
无论如何,先远离赛恩,对他,对她都好。
“好。”托兰没有废话。
赛恩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终究没有开口挽留。
他到底,该怎么弥补…………………
他不想再一直错过了。
他忽然很怕,怕自己会等不到她。
两人一路走出墓园,出了墓园,连通的道路是去往的居民区的方向。
“莉莉,想去哪里?”托兰玩心大起,“走路太慢,你想骑我,还是我去叫辆车?"
“…………”尤莉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骑精神体。
“不了。”脑中混沌搅动的胀痛渐渐褪去,尤莉揉了揉太阳穴,稍微缓和一些,没准备跟他贫。
她退离他的怀抱,从相拥变成分开独立行走。
“托兰,那一百多人是你杀的吗?”她听见自己很冷静在问。
莉莉不让揽着,托兰被迫空出的那只手摊了摊:“莉莉,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的神色如此自然,琥珀瞳仁美丽透亮,毫无异常。
尤莉看他一眼,默默点头。
也是,托兰一个纯正乐子人,怎么可能为了她杀人。
“嗯,麻烦你一个人先回去。”她直言,“我现在情绪不好,想继续一个人待会。”
托兰停下脚步,静静看她几秒,道:“好。”
他今天意外地好说话,没有任何勉强,在她撑起伞后,转身就走,给了她完全自由的空间。
尤莉清楚自己现在想去哪里。
但她不记得自己具体是如何走进伯爵庄园的了,那扇典雅沉重的庄园大门,她好像还让小章鱼暴力开了锁。
不过,现在也根本没心情去想会不会被人发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