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喻把人打了。
四月早春,天气晴朗。
陈蝉衣匆匆赶到的时候,警局门口已经有了等候的小警员,模样焦急张望。
看见她,连忙问:“您是,云小姐?”
身边云挽轻声说:“我,我是。”
小警员恍然大悟:“啊啊您好,您好,我是来接您的。梁队特意吩咐过。现在人都在调解室,您别急,一会儿处理好了就能放出来。”
风吹得长发盖在脸上,陈蝉衣冷着张脸,难得表情显得严肃。
这都第几次了,她这个月第三次帮舒喻收拾烂摊子,再来,她就要骂人了。
今年春天来得很早,气候也很暖,这时节已经穿上了薄外套。赶着跑来的, 额头发汗,陈蝉衣跟着警员走,将外套挎在臂弯,露出里面浅紫色薄毛衣。
她白皙,衬得整个人也孱弱。
只是总归不像三年前那么病殃殃了。
调解室在二楼,小警员叫小陈,把她们领上去。
还没靠近门,就听见里面一阵吵闹。
陈蝉衣皱了皱眉。
她推开门,里面已经坐着两个警员,还有三个当事人,两男一女。穿卫衣的是她那个倒霉玩意表弟,对面男人纹着花臂。
舒喻正喊:“你欺负女人我为什么不能解围?非得等你把人打死是吧?”
花臂男也不甘示弱:“你他妈,胡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女人了,这是我女朋友,我跟我女朋友的事,关你什么事?”
女生在小声哭。
尽头有个老警员两边摁:“都别吵,都闭嘴!”
陈蝉衣进来,几个人都往她那看,她垂下眼睫,当做没瞧见。不吭声地坐在一边。
舒喻咽了咽口水,紧张喊了她一声:“姐。”
陈蝉衣无声看了他一眼。
她也没急着说话,先听了遍前因后果。
据舒喻说,他是在路边摊吃烧烤,看见这男人当街殴打自己女朋友,他看不过去才出手制止。
结果很显然,殴打女朋友变成了两个男人互殴,彼此挂了彩,且闹到了警局。
陈蝉衣真是头疼。
舒喻今年大二,她舅舅舒世杰最小的儿子,叫陈蝉衣一声表姐的。陈蝉衣当然要管。
只是这种年纪的小屁孩,正义感爆棚,舒喻从小就有点中二病,特别想拯救世界。别的没什么,成绩性情也很好,就是性格还是太幼稚,一点不稳重。
三天两头搞事情,他不敢给舒世杰知道,怕回家挨一顿。
只能找他最亲爱的月月表姐。
陈蝉衣那个烦他。
她也不是都有时间,也不是一直都在南京的。
这几年她跟着舒羡之学中医,磨自己性子,学得很不错。
或许是天赋使然,或许是她心更静,性子更韧更隐忍。短短三年,竟然卓有名气。
虽然比不上舒羡之这种圣手,但也能够独挡一面了。
其实这说得都算谦虚,舒羡之之前就觉得她再跟着自己看两年,能单独去开医馆了。
她是女人,有些豪门权贵家的太太小姐,身上隐疾,私心里不愿意找男大夫,就会来找她这个小大夫。
她有时不在南京,多半就是去京沪粤三地。
沉稳话少,守口如瓶,什么事见了也都当不知,极其有分寸。
渐渐名声在权贵圈叫得响亮起来。
她挺忙,开春换季易发病,她最近事情很多。
被匆匆喊回来时,她正准备和云挽飞海陵岛。
许珈毓生女儿了,给女儿办满月宴,她老公把地点定在了海陵岛。江家在那里有产业,算是包了整个岛。
哪知,人还没到机场,就被警察局一个电话叫回去。
陈蝉衣心里无奈,舒喻真会给她惹事。
可之前尽管惹事,也都没到进局子的地步,这回她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幸好云挽在她身边。
她家里的哥哥在市局刑侦大队,云挽打了个电话给她哥,说是等着,她哥会来。
陈蝉衣深觉麻烦了她,心里更过意不去,也生气。为了个小屁孩的事牵扯多少人。
回去她就要把舒喻扎成个刺猬!
几个人还在吵,基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团乱麻。
云挽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着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唇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薄汗。
陈蝉衣注意到了,给她倒了杯水:“怎么了?”
云挽抿着唇笑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调解室外传来一道脚步声,陈蝉衣望向门边,那阵声音不疾不徐,每步都踏得稳重,极有分量。
脚步声渐渐靠近,来人露出脸廓。是张极为端方板正的脸,样貌朗阔硬气。眉区突出,眉弓英挺得过分,显得眼窝更为深邃,犹带寡然和冷漠。
眼尾微微下垂,眼睑弧度拉长,看人时,黑漆漆的眼瞳透出几分成熟持重。
云挽轻喊了声:“哥。”
梁西岭抬起眼眸。
这一眼不咸不淡,扫过去,调解室几个警员倒是都站起来了:“梁队。
梁西岭微颔首,走进来示意他们坐下。他刑警队制服穿得笔挺,一丝不苟。男人鬓角发丝熨贴,手腕衬衫露出的长度,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严谨整洁。
可靠,稳重。
陈蝉衣对云挽这个哥哥的第一印象。
天有点发暗,调解室没开灯,梧桐树的阴影罩进来,遮在梁西岭脸廓上。
他拖了张椅子,自顾自坐在窗边,长桌的尽头。自进来伊始,男人就没有出声,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不曾有。
他只像是随意一瞥,那股迫人的气场,却几乎如影随行。
朦朦胧胧,眼神很暗,暗得像一簇黑夜里燃烧着的火焰。
威慑随着笼罩的梧桐阴影,蔓延。
半晌,调解室没有人说话。
老宋揉了揉鼻子,咳两声:“继续说,然后呢,你拖拽你女朋友,你还抢人财物啊?”
那花臂男回过神:“警察叔叔,我没有好吧!什么叫拖拽啊,我跟我女朋友搂搂抱抱,看她手机玩的,我抢什么东西了?”
舒喻冷脸:“你就是抢了,你还踹她,你当我瞎子。”
“你有什么证据?"
“调监控呗,每个路口都有监控。”
“你调啊,你调!还监控,我就是和我女朋友打情骂俏,她搂重了点,这算打啊?”
女生低着头坐在一旁,安静缩着身体,埋着头像是鸵鸟。
舒喻气得胸腔起伏,看向女生:“你说他是不是打你,你自己说。”
花臂男也看过去:“行啊你说啊,我打你了?你要是敢污蔑我,我明天可就去找叔叔阿姨好好理论理论了。
“你他妈还威胁?”
“我哪威胁了?我都说的真心话,就事论事!”
老宋受不了了:“行了,别吵了!”
他脑袋都晕了。
那个年轻小伙,肯定是跟市局梁队有关系的,再说又是见义勇为。他本来就想好好处理的,结果现在梁西岭亲自来了。
还被市局的看见乱糟糟一团。
他真是操了。
压力好大。
旁边小陈说:“唉你们,注意音量!派出所是你们大吼大叫的地方吗!”
花臂男说:“不是,警察叔叔,是他污蔑我,污蔑我!你看我女朋友都不讲话的,你信他还是信当事人?”
舒喻气炸了,直接站起来:“你要点脸,她怕被你报复才不敢开口,你人这么贱?”
花臂男一拍桌子:“你再讲一遍!”
女生被吓到,陡然间应激般哭得大声起来。
花臂男转身就指:“你再哭!他妈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老子都被你哭了,你号丧啊!”
老宋看不过去,瞪着眼敲桌:“你怎么说话的?坐下!”
“我凭什么坐下,他这个人先挑衅我的,你们帮着他是吧?行啊,我告诉你们,我也不是好惹的,摇人是吧,你等着我打电话给我兄弟......”说着就要摸手机。
陈蝉衣看着眼前混乱景象,皱了皱眉,有些紧张地捏住云挽的手。
“呲??”刺耳尖锐的椅子拖拽声响起。
所有人被吓了一跳,视线望过去。窗前,光线褪色,男人半张侧脸浸在昏暗天色里,眼睑微敛,薄唇轻抿成一道直线。
挺拔健壮的身体,起身腰板很正,长腿,窄腰劲瘦收束在裤腰里。
天然就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出去。”
梁西岭就这一句。
眼睛看着花臂男,话却是对旁人说的。
花臂男喉结陡然一滚,汗都流下来了,僵着脸不敢动。
舒喻也被吓得没再吵。
陈蝉衣一愣,老宋赶紧招呼她们:“出去出去,都出去。”
她和云挽走了几步到门外,调解室的门缓缓关上。陈蝉衣惴惴不安投去视线,最后只能看到梁西岭,那道坚毅锋利的下颌线。
*
十分钟。
所有事解决。
花臂男哆哆嗦嗦写好保证书出来。
舒喻大摇大摆:“你自有天收,怎么样,写了保证书,以后你再敢打女人,你吃牢饭。”
他还挺得意?!
陈蝉衣实在忍无可忍:“舒喻!”
舒喻身体一震,赶忙滚过来小心讨好:“表姐表姐,别生气,嘿嘿。”
云挽抿出个笑,声音温柔:“你下回再犯,你姐就不帮你收拾烂摊子了。”
陈蝉衣眼睛冷冷瞥。
她真是气死了,哪里来的熊孩子,一天到晚怎么这么多拯救世界的心。这就算了,要是真能解决,都没事了。
偏偏他做事顾前不顾尾,又惹事,又没法自己解决,说好几次,磨破嘴皮都没用。
她恨不得回家就告状!
舒喻也知道这回太离谱了,都弄到局子里去了,这下真完蛋!于是可怜巴巴低着脑袋:“月月姐姐,我真知道错了。”
陈蝉衣憋着气:“那你回家认错去。”
“不要啊!”舒喻猛地抬头,满脸哀求,“我爸会打死我的!”
“哦,会打死你啊。”
“嗯啊!”
陈蝉衣盯着他:“你也知道啊,那你下次还犯吗?"
她给台阶,舒喻觉得他可真是人美心善,立刻滑跪:“呜呜再也不了,月月姐姐大人不计小人过......”
刚才还满脸激愤,现在怂包样。
陈蝉衣气笑了,但还是故意板着脸:“下次再犯怎么办?”
“我发誓。”舒喻举手,“下次再这样,我自己滚回去被我爸毒打。”
这还差不多。
陈蝉衣勉强舒气,冷声道:“嗯,下不为例,你打个车回学校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舒喻如逢大赦:“那我走了姐?”
“嗯,路上小心。”
舒喻叫的车很快离去。
警局前梧桐树招摇,阴翳遮蔽,台阶上,男人高大深色的身影慢慢走下来。
梁西岭淡淡道:“你们去哪里。”
陈
蝉衣看着他。
云挽说:“去机场。”
“机场。”男人唇微张了张,“回上海了?"
云挽摇头,温声解释:“不是,去海陵岛参加朋友女儿满月礼。”
梁西岭微不可察点点头,撇过眼,摁开路边停着的车:“我送你们。”
陈蝉衣坐进车里,小声道谢:“谢谢。
“不用。’
黑色的车驶离梧桐街道,梁西岭开车很稳,像他的性格。
他话不多,一路上基本是云挽在和陈蝉衣说。偶尔云挽问他几句家里事,他会简单轻应两声,都是“嗯”“是”这种,再多就没了。
车窗外繁茂的梧桐呼啸而过,沙沙作响。苏南几地的梧桐这时节都密了,昏暗的车厢里,陈蝉衣盯着梁西岭侧脸,有一?那恍惚。
同样的警局,犯事,解围。
同样是深色衣服,高大,沉默,不说话。
她几乎是一瞬间,想起记忆里某个人的身影。
熟悉的场景,像是三年前看过无数遍。
然而她垂下眼睛。窗外景色变幻,天气明暗,已经是他离开的第三年春天。
南京城梧桐苍青摇曳。
很快到达禄口机场,下车的时候,梁西岭沉声:“满满。”
云挽顿住脚步:“嗯?怎么了哥。”
陈蝉衣也跟着回眸。
看见隔着车窗,梁西岭淡漠的黑瞳望过来。男人顿了顿:“下个月回家吃饭。
云挽一愣,点点头:“好。”
氛围安静片刻,车里,梁西岭渐渐绷紧了下颚,随后,他移开眼,下睑覆盖睫毛阴影。
梁西岭撇过头,将方向盘偏转,驶离机场。
有两个深色西服的人早就等着,走到云挽面前,躬身说:“夫人。”
云挽眼瞳有些烦,应了句:“嗯。”
保镖又说:“陈小姐。”
陈蝉衣颔首:“您好。
那估计是陆家的保镖,云挽独自在外面不安全,配个保镖很正常。就是保镖表情跟石头似的,怪吓人的。
陈蝉衣默不作声,和云挽去了贵宾休息室,四十分钟后,飞机起飞。
坐在头等舱,看窗外云层飘过。飞机冷气开得足,陈蝉衣觉得冷,要了条毛毯,也给云挽要了条。
陈蝉衣转头问起:“你老公怎么不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