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彼时凌晨五点,助理走过来拿着手机:“陈先生,找您的。”
“谁。”
“是舒家老爷子,说是小姐每周都会打电话回去,这周怎么忘记了,发消息也不回。”
陈如晦压低眉眼,心中无比烦躁:“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然而就像是有心灵感应,天蒙蒙亮时,警卫打来电话,说舒老爷子已经到了钟山别墅前。
陈如晦沉默不语。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舒羡之拄着拐杖,和殷春梅满脸阴郁赶到别墅,张口就道:“月月呢!”
陈如晦抿唇:“在休息。”
“我要去看看她。”
陈如晦仍旧挡在身前:“她在休息,还是不要打扰她。”
殷春梅红着眼圈把他拨开。
陈蝉衣的房间阒寂无声,她木木睁着眼睛,不再流泪,也没有任何表情。
殷春梅当即便痛哭起来,她嘴里喊着陈蝉衣小名,床上的人没有半点反应。
舒羡之也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模样,痛心敲地:“真是造孽,真是造孽!”
殷春梅冲下楼,哭着扇了陈如晦一耳光:“你为什么不给她吃药!”
陈如晦死死抿唇,并不解释。
殷春梅怒道:“我要带她走!”
“不行!”
老太太哭得喘不上气:“你们陈家是无法无天了吗?我要带走我的外孙女,你凭什么不让!”
陈如晦心烦意乱,如果真的让他们把人带走,闹得这么不愉快,陈家和郑家又要怎么收场?
她给郑家甩那么大一个脸,若是不赔礼道歉,郑容微能放的过她吗?
其实早前,陈如晦也委婉询问过郑容微的意思,毕竟婚前做出这种耻辱的事,他觉得郑容微应该会嫌恶心,不想再联姻了。
他心里也算松了口气,照陈蝉衣的性子,是铁定不能安生嫁人了,真闹得天翻地覆,反而不好。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
郑容微轻轻勾唇,笑道:“陈二伯,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会嫌弃呢,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只要她能松口,等多久我都愿意。’
陈如晦冷汗顺着脊背渗出来。
这就是不打算放过的意思。
也就是在这时,陈如晦才明白,郑容微究竟是愤怒到了何种程度。
赔礼道歉,他完全不需要。
他一定要她嫁过去,让他慢慢调教。
嫁一个女儿,换两家太平,长此以往相安无事,这是最没有损伤的办法了。
陈如晦咬牙:“我说不能就是不能,岳丈,你们也不想警卫追到家里去,闹得街坊邻居不得安生,到时候都不好看。”
舒羡之气得发抖:“那你也得给她吃药,吃药啊!”
陈如晦冷道:“我怎么管教女儿,自有我的方式,岳丈最近身体不大好,还是不要插手我们陈家的事。”
舒老爷子喘不上气。
“二老请回吧。”陈如晦说,“送客。”
警卫应声,将舒羡之逼退至门外,舒羡之站在门边破口大骂,陈如晦压抑着紧绷的情绪,一句话没有反驳。
突然,楼上又传来可怖的尖叫声。
舒羡之一愣,随即喝道:“你非要逼死她吗!”
这样的尖叫,在雨中分外骇人。
阶下陡然一句嘶哑的嗓音:“她怎么了?”
舒羡之和殷春梅也看过去。
这时才发现,台阶之下,竟然还站着一个男人,眉眼刀刻般锋利,深邃幽沉。
或许是雨势太过磅礴,他无声无息,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他有双被雨打湿凛冽的眼睛,分外熟悉。
李潇像是没了魂魄,怔怔上前重复:“她怎么了?”
陈如晦原本就满腹怒气,他在舒家人面前丢尽脸面,现在更是火上浇油,他居然还被质问。
陈如晦立即转身低喝道:“你好有本事,她因为什么病的你不清楚吗?”
李潇抬眸:“让我见她。
“做梦!”
陈如晦觉得可笑至极。他侮辱李潇,辱骂他的品格,割去他一切做人的美好的品质,他看不起他的家庭,态度轻蔑傲慢。
李潇一直沉默听着。
最后,他只问了一句:“要怎么样,才肯让我见她一面。”
这样的问题,他曾经问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被陈如晦驳回,甚至不给任何辩驳的权利。
然而那天大雨瓢泼,陈如晦想起舒家人还在身边看着,他那些丢失的权威与尊严,忽然找到重新拾起的余地。
陈如晦冷笑,那身深灰色在昏暗雨天,显得漠然而残忍:“真这么想见?”
李潇静静看他。
陈如晦说:“那你就跪给我看看,我倒想知道你有多少真心。”
男人狠狠攥紧指尖,不语。
“跪啊。”
“怎么了,不是爱么,这么多天装模作样,现在膝盖弯不下去吗。”
李潇眼睫颤抖。
连舒羡之和殷春梅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狠狠骂道:“你真是混账东西!”
就
陈如晦满面阴霾。
舒家从来没有看得起他,那他还要顾及什么脸面。
陈如晦别开眼,只看着李潇,不耐道:“跪啊,就跪在这里,跪满三个小时,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除了带她走,别的都可以。”
舒羡之转头:“孩子,你别听他的!”
然而天色昏茫沉寂,大雨之中,李潇笔直的身板,一点点矮了下去。
先是脚踝弯了,再是膝盖,最后他沉身,就连脊背也弯了下去。膝盖骨磕到冰凉雨水横流的地面,痛彻心扉。
裤管早已湿透,一瞬间,刺骨的冷意和痛意,就那样顺着水的痕迹,肆意沉默地钻进了身体。
他跪着。
肩膀微微塌陷,静默无声。
是陈如晦愣住了。
他全然想不到李潇真的会跪下去,眼瞳中布着掩饰不了的慌乱,和惊惶。
………………他没有自尊的吗。
………………他不知道丢脸的吗。
为
的什么呢,就为见一个女人一面,值得吗。
八月的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雨痕道道拂在他的脸上,李潇垂着眼,雨水也砸在他身上,濡湿了浑身黑色,冰凉又滑落。
他在求什么。
梦寐以求的是什么。
没有人明白。
可是呢。
他曾经年少风发意气呢,他如今男人铮铮铁骨呢,丢在哪里了。
雨水打在唇边,他只觉得冷而涩。
三个小时,他在阶下,他们在阶上,就这样无声对峙沉默。
时间到的那一刻,陈如晦的声音苍老无力,仿若一瞬间透过雨幕,变得恍惚。
“你到底要什么。”
他竟然这样问。
他想,他肯跪这样久,一定是想要更多,譬如说,带她走,可陈如晦不会答应。
然而雨里的那个人,却只是怔了怔。
陈如晦看见他僵硬地,很缓慢地一点点直起脊背,他整个身体都佝偻了,变得黯淡,变得模糊。
唯有眼睛还在偶尔闪烁。
良久,李潇直起脖颈,喑哑道:“可以给她吃药吗,她会受不了。”
他只有这一句而已。
满庭院无声静默。
殷春梅捂住唇,陡然悲泣起来。
陈蝉衣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不断发烧,反复生病反复折磨,原本转低烧,持续烧了几天,快要见好。
可是后来一番折腾,她如今高烧难退,觉得整个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
病得越来越重,到了现在难以起身的地步。
没有药物,甚至没有食物,到最后,连屋内的灯光也被残忍撤去,她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她没后悔。
她
厌恶陈如晦的独断专制,也曾经恨过他的冷酷无情。
那么多年的服从,忍让,到最后不想再忍,亲情就被一朝撕碎。
可她不知道怎样反抗父亲,唯一的方式,也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了。
她睁开眼,夜半时分屋内黑漆漆,没有阳台的亮光,只能分辨是黑夜,却辨不清具体时间。
陈蝉衣望着窗户,沉默很久都没有说话。
嗓子有点涩,她眼瞳迟缓地动了动,被子里伸手,虚弱去够床头的水杯。
然而还没碰到,腰上就被阵力道紧紧箍住。那样的力气无法描摹,勒着她腰线,隔着厚实的被子,用力到全身都在抽搐。
陈蝉衣恍然一惊。
她的房间,很少人来,能睡在她身后还对她有那种情愫的,她以为是郑容微。
她微喘着若游丝的气,受了惊吓般转身。
黑暗中,他的眼瞳黑黢黢,敛去了光芒,她抬眸就对上他熟悉的,安静而沉默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