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容微心里好笑,小姑娘对他还有些防备,并不想直接告诉行踪。不过性子使然,也骗不了人,最后只好不清不楚报了个街道名称。
然而景山前街,还能有什么好去处呢。
他眼尾垂落,笑意低哑。
他还是早晨听说她来了京城,是唐勤说的。唐勤清晨跟着郑夫人和陈夫人用早饭,听她们聊起,说陈家的小女儿要到京城来了,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郑夫人平时性子娇柔,却心里门清。
体悟过陈夫人的意思后,忙叫人送了件苏绣的旗袍料去陈家,第二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郑容微。
彼时,郑容微正站在新华门里。
他抬眸,眼前是影壁,往后几竿青竹,在风中飒飒摇曳。
再旁侧,是新华门的玉兰。
如今三月花期过去,玉兰已经开败了,倒是长出不少叶子,青翠碧绿,已经有初夏的痕迹。
郑容微看着那几株玉兰,温声说:“和朋友吗?这时候,御花园的芍药应该开了,楸树花和紫藤也很漂亮。”
陈蝉衣闻言愣了愣,看了眼头顶的紫藤。
她这会儿正站在永和宫门口。
她其实不知道郑容微怎么会和她讲这些,他应该还挺忙的,便顿了顿,小声说:“谢谢,我会提醒朋友去看的。”
郑容微缓缓抿出个笑容,沉默片刻后,才道:“可惜不是三月,玉兰花败完了,否则你今年还能见一见。”
陈蝉衣轻轻“嗯”一声。
“我记得你挺喜欢玉兰,是不是?今年新华门玉兰开的时候,我倒是经常见,它不太懂事,谢得有些早,该等你五月来赏的。
她抿唇,捏住手机的指尖紧了紧。
有那么一瞬间,心里蓦地浮出些异样的感受。
其实她今年是见过玉兰的。
在扬州,何园。
何园是典型园林景致,玉兰种得庞大而洁白,赛雪似的。
陈蝉衣小时候倒是也见过新华门的玉兰,京城三月,她哪个地方的玉兰都赏过。
然而经年过去,印象已经不深了。
她并不想驳郑容微的话,只得低声道:“以后有机会吧。”
姑娘的嗓音平和,像是南方小城缠绵的水,潺潺缓慢流过。
透过电话的电音传出来,有些失真。
郑容微却有几分失神。
这时候一个穿工作装的年轻男人跑过来,看见他在通话,也不敢打搅,只点了点手腕。
郑容微回神,眼睛看向对方,做了个手势。
年轻男人领悟,点个头跑回去。
“好了。”郑容微说,“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上有空吗,出来吃个饭。”
这回陈蝉衣是真的没有时间。
“我晚上有欢迎晚宴,可能去不了。”
郑容微笑了:“真的吗,不会是不想赏脸吧。”
她没有骗他,因此嗓音也并不惊慌:“真的,郑先生可以去查。”
郑容微笑了笑,话语里有几分无奈:“你这样乖,说话我自然是信的。
他语调里几分调侃,几分亲昵。
陈蝉衣皱了皱眉,又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了。
所幸郑容微或许真的要事缠身,并没有时间和她拉扯,很快便挂断了电话。
陈蝉衣握着手机,在原地站立片刻。
瞿雨音发现她不见了,找出来才看见。
她站在红墙边,头顶紫藤蓝紫色,清灵地垂下来,风吹过,花瓣落在她肩上。
“你在这干什么呢,差点找不到你,我们准备去乾隆花园了,走呀。
她亲热地过来挽着陈蝉衣手臂。
陈蝉衣慢慢回过神,弯唇笑了笑:“好。”
他们没有时间逛很久,晚上六点,晚宴开始。
先是开幕致辞,许多熟面孔,全部是教科书编纂里见过的,名字也是编委组里常见的那几个,如雷贯耳。
行业的大牛云集于此,整个晚宴的气氛极其热烈。
他们这一桌有些偏,八个人一桌,在角落的地方,靠近门口。
陈蝉衣低眸发着消息,告诉李潇自己已经吃晚饭了,问他吃过了没有。
他回:【嗯,吃过了,下午的时候也去外面逛了逛。】
陈蝉衣:【去哪里玩啦,我空闲的时候可以带你去,我可熟了。】
李潇:【沿着南二环线走了走,发现能走到陶然亭,这里气候还不错,没有想象中干燥。】
紧接着发了个“乖巧”表情,回复她后面半句:【好。】
春季确实还好,南方人也能适应,不过秋冬就全然不一样了。京城的秋冬很干,而长江以南是湿冷。
陈蝉衣盯着“陶然亭”那三个字,心里有点闷闷的不高兴,要是当时去陶然亭,说不定还能碰上呢。
尽管按李潇的性格,怕她尴尬,肯定不会过来打招呼。
可是只要一想想,能在人群里见到他,她心里丝丝缕缕裹着蜜糖的甜蜜。
她垂着眼睫,给他发:【呜呜,本来下午要去陶然亭的,后来去长安街了。】
他发个摸摸脑袋的表情包:【长安街好玩吗。】
陈蝉衣:【还行,很多景点在这里,你想去嘛,我后天空着,有时间。】
李潇:【好。】
酒店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给每一桌上菜。
瞿雨音他们刚才都在认真听开幕致辞,眼睛亮亮的,全是满溢的崇拜和尊敬。
“真的好厉害,听得我心潮澎湃的,京城这地方,还是大佬多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牛人。他们提到的几个前沿项目,我只在论文里见过。”
樊也说:“对啊,一想想这居然是人家研究的东西,我就自愧弗如。”
余
他们一桌都笑。
钱
他说得很对,在这块地界,无论是谁,即便曾经是某个地方的显贵人物。
兴资历老,有些感叹道:“京城就是这样,最不缺的就是大人物。从前说一板砖下来,砸死十个,九个都是王侯将相。现在你再扔一板砖,十个里面,九个都是这辈子追不上的人才,只能叹气咯。”
踏上长安街的中轴线,荣耀被天光遮一半,被灯光遮一半,便就只剩下几丝几缕,堪堪泯然众人。
几个人叹息几声,又说了会儿别的。
宴会厅的侧门被打开,一阵风吹进来,陈蝉衣起初没注意,还在回消息。
“请问,您是陈小姐吗?”
耳边响起服务生的声音。
陈蝉衣蓦然抬眸,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他:“您好,是的,我姓陈。”
桌上几双眼睛也都盯过来。
服务生笑着鞠躬道:“那就没错了,郑先生傍晚才遣人过来和我们叮嘱,时间仓促了点,上菜也慢了,是我们照顾不周。”
他一挥手,身后几个服务生就上前,将餐车里的菜摆上来。
原先晚宴的菜品是固定的,每一桌都一样,并不特别,只是酒店套餐,很常见。
然而那男人却把菜撤到一边,新添了几道:“清炖蟹粉狮子头,黄泥煜鸡,肉酿生,三套鸭......考虑到各位先生小姐都是南方人,我们特地准备了苏菜与淮扬菜,厨师籍贯也在当地,请各位吃得放心。”
陈蝉衣还没说话。
他一招手,身后的服务生重新拿上一套餐盘。
是夏荷缠枝纹的薄玉瓷碗,每一盘的左侧,都摆了一朵新鲜荷花。
他们原本的餐盘被撤下,餐桌上,新鲜的荷花、莲子点缀其间。冷拼上的也是淮扬特色,水晶肴肉,清炒虾仁,每人还上了一道荷花盅,里头揭开,是松茸菊花盅。
桌上几个年轻的已经傻了,刘桥呆呆来了句:“我靠。”
这荷花也太仙了吧,这什么待遇啊?
“这是茶,明前东山碧螺春,酒有洋河大曲,秦淮春,双沟。”男人恭敬道,“如果您有别的需要,我们也提供红酒,特级园康帝,还有一瓶勒桦酒庄慕西......当然,白葡萄酒我们有霞多丽。”
刘桥听完,手都抖了,小声和余樊说:“我靠,一瓶一辆豪车。”
服务员点上干冰,一桌荷花,呈在烟雾缭绕中,如瑶池飞仙,如梦似幻。
这边动静不大,却已经有好几桌朝这里张望,各个神情变幻莫测。
看到名酒一瓶瓶摆上桌挑选,他们脸上简直精彩飞扬。
陈蝉衣微微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这一餐很显然花销不少,可她并不想承郑容微的人情,难免有些骑虎难下。
一桌的视线扫过来,陈蝉衣也不好驳郑容微颜面。
只得淡声询问:“大家喝酒吗?”
都
沉默了。
那些酒是碰都不敢碰,唯一够得上的,估计只有碧螺春。
然而茶叶这种东西,最难估值。
并不是明码定价的。
看他们都不敢吭声,陈蝉衣抿抿唇,只好对服务生道:“茶我们留下,酒要双沟,红酒留下康帝吧,其余的不需要。”
服务生收起菜品单,躬身说:“好的,明白了。需要替您醒酒吗?”
“麻烦,也替我谢过郑先生。”
男
人将红酒慢慢倒入醒酒器,微笑道:“郑先生说,请您亲自去谢,我们不便转达。”
陈蝉衣手心发紧,最后淡淡“嗯”一声:“我明白了。”
红酒的醇香渐渐散发出来,服务生全部退出去,角落恢复平静。
陈蝉衣抓着筷子,停顿片刻,看没有人动筷,她心里涌出一丝滞闷与难堪。
从前她在医院,其实向来低调,从没有过出风头的时候。
大概没有人想过她会是这个背景。
可这些都是郑容微带给她的东西,她受之不起。
陈蝉衣缓了会儿,勉强笑笑:“干嘛,吃呀,就当我请大家吃了。”
众人见她这么说,这才愉快动了筷子。
那顿晚宴,她吃得心不在焉,直到散场时,心中还有闷闷不安的感觉。
郑容微已经将价钱结算清,他们住房就在楼上。
上楼的时候,刘桥在那跟余樊感慨:“我靠,兄弟,你能想象我今晚上喝了康帝?把我卖了我都买不起这玩意。”
他们叽里咕噜讲话。
身后也有其他医院代表,神色不明往陈蝉衣身上看。
陈蝉衣脑袋很空,那时候几乎想不起任何事情。
回了房间,陈蝉衣沉默在床沿坐了会儿。
雨音说:“那我先洗澡咯?”
她回过神:“嗯。”
瞿
雨
音有些担忧:“你咋了,从刚才回来你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她笑笑:“没什么。”
瞿雨音洗得快,十分钟就出来了:“你去洗吧。”
陈蝉衣忽然站起来:“我不洗了,我出去一趟。”
霍
雨音“啊”了一声:“你去干嘛呀?"
陈蝉衣这会儿,脸倒是慢慢红了:“我在这边有朋友要见,晚上不回来睡了。
瞿雨音不疑有他:“那你早上记得早点去会场,别迟到啊。
“嗯。”
陈蝉衣带好门下楼。
电梯停在五楼,她对着房间号一间间找过去,她停在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门打开,男人深邃的眉眼便露出来,房间只开了盏壁灯,光影打得很暗,也得他一双眼瞳漆黑如夜。他刚洗过澡,额发湿漉漉覆在额头上。
李潇望着她,笑了:“晚饭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