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的夜里, 天空突然飘了雨,细细绵绵的又带着森寒的温度,席卷了整个京都。再加上琼元帝大行的消息一经传出, 前朝后宫更是动荡不已,且不论心底是个什么想法,面上皆是一副哀伤的模样, 看得人心头压抑不止。
再晚一些的时候,唐灼灼进入了乾清宫,昔日熠熠生光的宫殿上处处皆是白布, 像蒙了一层朦胧的雾霭灰尘般。
比她到得早的人按照品阶身份跪着,面容肃整哀伤, 唐灼灼不动声色跪下, 抬眼一望,正前方离着不远处的男人身板挺直, 墨发与素衣的对撞尤为强烈, 只一眼, 她竟感受到了如山的威压与悲伤,如同一幅颜色分明暗蕴波涛的古画。
女眷这边,是关氏跪在第一位,但奇怪的是言贵妃从一开始就并未露面,就连六皇子霍启都未曾前来。
唐灼灼心下疑惑, 只知这段时日霍裘对霍启的打压尤为厉害,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六皇子多年苦心经营, 也不可能被这样一朝一夕的敲打镇压了。
更何况,琼元帝生前对这个皇子,也是较为爱宠的。
这样一想,唐灼灼心头就有些惴惴不安。
她低着头,弯月一样的黛眉悄不可见地蹙起,止不住又抬头瞥了一眼霍裘的背影,他生得高大挺括,单是一个背影都散发着深浓的寒意。
也罢,他这般的人,自然无需她担忧些什么,省得又凑上去自作多情,倒坏了太子爷的好事儿。
透过一扇小窗,外头乌沉沉的云压在了宫殿的顶上,唐灼灼突然觉着有些胸闷气短,揪着帕子沉沉喘了几口气。
那日一场无厘头的争执,看似是太子爷单方面的发怒,实则她哪里又没参与进去
太子爷您既要怄气,那就单且瞧着,谁更忍得住一些,这心底酝酿许久的无名之火,总该也叫她发泄了去才是。
到了后半夜,王公贵族和高位大臣都来齐来,琼元帝生前最倚重的总管太监面色沉痛肃穆,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前来。
众人见状,心底都有了数。
诸位皇子后妃都来了,唯独缺了六皇子一家与言贵妃,那些大臣眼观眼心观心,没一个敢发问的。
这六皇子一派,不会已经被太子爷关押起来了吧
至此,皇位之争帷幕还未开始就已悄然落下,按琼元帝所留遗诏,拥皇太子霍裘继位。
唐灼灼在乾清宫守了两夜,等被安夏扶着去往偏殿歇息的时候,只觉得双腿都在打颤,才坐在床榻上恢复了一些气力,她便扭头问:“皇后娘娘现在何处”
紫环一边给她揉捏着小腿和膝盖,一边恭顺地答:“娘娘比咱们早出来一会,现在应当回了长春宫了。”
因为琼元帝丧事还未办完,所以关氏也还暂居长春宫。
唐灼灼目光微微闪烁几下,而后小脸凑到冰盆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一股寒凉深入到骨子里,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走罢,咱们去瞧瞧。”
他们到长春宫门口的时候,正见着几个低位妃嫔吃了闭门羹,灰头土脸地走了。
唐灼灼就当没见着一样,不施粉黛的精致小脸上漾开了得体的笑,才要说话,那守门的宫女就蹲身行了个礼,道:“娘娘早有吩咐,若太子妃来了,自往里头走便是。”
唐灼灼笑着颔首,在踏入那朱红色大门前回首望了一眼,那离去的妃嫔由一个小宫女扶着,白色的衣角颤巍巍的被雨点打湿又被风吹起。
守在深宫里,命运向来如此,若无子嗣傍身,这些妃嫔往后只怕不是青灯古佛清苦一生就是给帝王陪了葬,至死都得不到史书上只言片语记载。
进了长春宫,走过一段石子路,安夏收了伞,唐灼灼听宫女说关氏因为连着几日劳累,现在躺在床榻上歇息。
她放轻了步子走进去,内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盏灯烛,床幔开了一面儿,随着风轻微飘动。殿里熏着素淡的檀香,又好似与一般的檀香料不同,更为平和安神。
关氏见她来了,放下手中捧着的一朵白色花儿,那花开得正好,却沿着床边骨碌碌一路滚到唐灼灼的脚边,她稍微一愣,旋即弯腰捡起。
关氏歪在软垫上,笑得格外柔和,冲她招了招手,道:“娇娇过来姨母这边。”
唐灼灼耳根子稍稍有些红,关氏身居高位,待她却每回都是极亲热的,且也不是做面上功夫,却是真真实实的欢喜。
她才走到床沿边,就被关氏捉了手,后者脸上笑意自然,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也瞧不出别的什么来,就连一丝丝的伤感与悲痛都没有。
唐灼灼抿唇,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前阵子本宫照着你的法子磨了口脂,只是那颜色怎么也不对。”关氏笑着提起这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她的手道:“等先帝的事过了,咱两再一同说道说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唐灼灼陡然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一世,关氏没有再产生去寺庙里青灯长伴的想法了。
“正巧妾前阵子央殿下寻了一种玉石花的种子,才种在妾的庭院里头,等几月后开了花碾成汁做口脂才好看呢。”唐灼灼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的忽闪,关氏越瞧越觉得这孩子当真是个水灵的,长得好看,说话又甜,难怪霍裘那小子当个宝一样的宠着。
“太子这些天可有得忙,娇娇闲时无事多来陪陪姨母,这长春宫啊,冷清得很。”关氏微微叹气,感慨道。
唐灼灼自然一口应下,亲亲热热挽了关氏的手臂撒娇。
最后走出长春宫的时候,唐灼灼瞧着琉璃砖瓦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滴连成一道珠帘,心底不知为何有些许难过作祟。
关氏应当也是伤心的吧虽然从外表上瞧不出一丝端倪来。
她自己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悄然起舞姿态蹁跹的女子,豆大的雨点打在上头,就如同奏起了一段乐曲,让上头的人物更显鲜活。
长春宫里,关氏看着她走了出去,对着身边的嬷嬷直笑道:“倒是个好的。”
她挥手叫人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顿时显得空荡荡,她半日下来,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如今人都出去了,她却只觉得脸僵。
那人……就这样没了
关氏微微昂了头,鼻尖有些发酸,眼睛紧紧地盯着前头的床幔,那人离开前说的话却仍是一字一句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们之间,本不该如此!
关氏狠狠蹙眉,一滴眼泪终究还是猝不及防砸在了被面上。她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关二小姐,深居后宫这么些年,她一颗心早就已经硬得不像话了。
明明觉着苦得过不下去的宫中生活,在那人彻底离去后,她才觉出几缕兴味来。
十几年如同一场梦恍然,她却仍十分清晰的记得,那日继后册立典礼上,琼元帝一身大红色的龙袍,眼角眉梢都是浓郁的喜意,就连后来挑开喜帕时手都有些抖。
她也不是没有动心过的,只是姐姐对她太过重要,她只得一再告诫自己,进宫是为了将姐姐所留血脉护佑成人,其余旖想,通通烂在了肚子里。
所以就有了后来那出,洞房花烛夜里,万人之上的帝王躺在喜床的外围,将里头的位置尽数留给了她,只是声音沙哑地与她说了一句。
在宫里,你不要怕。
关氏冷静地用指尖蹭去了眼角的点点湿润,不小心碰翻了手肘边的那个花篮,里头才采摘下来的白色花儿顿时散落了一地,沾染上几许尘埃,在琉璃色的地面上颤巍巍地抖动几下归于平静。
她倏尔闭上眼睛,极低地出声,道:“姐姐,这么些年,我终不负你。”
也当真负了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六皇子一家与言贵妃在琼元帝驾崩前两三日,就得了消息连夜悄悄出了京都,等旁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六皇子霍启已现身淮南地区,自称为王,号钰王。
唐灼灼彼时已住进了长春宫,霍裘因为接二连三的事也抽不出身来,她自个倒是乐得清闲,整日里不是赏花制茶就是跑到慈宁宫陪陪两位太后。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唐灼灼这个皇后,东宫里的老人竟没有一个是高位妃嫔,她原以为钟玉溪会得一个昭仪的名头,再不济也是个淑仪,谁料圣旨一下,竟只是一个嫔。
剩余四五人,分别是婕妤与容华,甚至还有一人只得了贵人的名头。
唐灼灼半夜看着名册直皱眉,倒有些摸不透那男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了。
期间唐灼灼一次也没和霍裘碰过面,倒真有些像她刚入东宫那会儿两人每次争吵过后的冷战。
久而久之,关氏也察觉出了什么不对来。
十月初,才熬过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唐灼灼一早就带了些自酿的桂花酒去了慈宁宫。
如今已成为太后的关氏仍是那副老样子,不想见的人任由你敲破了门也不见,见了欢喜的人能开心半天,越活越随性,可把唐灼灼羡慕得够呛。
才开了那酒坛子,一股子馥郁的浓香就扑面而来,闻着倒不像是酒的味道,反倒像是站在了满树繁花的桂花树下,细数芬芳。</p>
关氏美目盛满笑意,点了点唐灼灼的眉心,道:“你这丫头哪里是来送酒的这分明就是你那宫里的蜂蜜吧”